整個廣場一片嘩然,不光璧月寺弟子群情激奮。連帶其他正派弟子也覺得不可思議,認為眼前這人胡說八道。
凈昀方丈倒是頗為平靜,好像指的人不是自己。
臻昊對名辰大叫,“名掌門,你怎能容此人在此大放厥詞。如稷下劍宮不趕他出去,臻昊愿意動手。”
名辰眼皮抬也不抬。
只聽范青蒙接著說,“如果除去三派掌門的嫌疑,是否凈昀方丈嫌疑最大?璧月寺天下敬仰,誰又能派人去監(jiān)視璧月寺的大師呢?而且三晚,方丈大師除了有座下弟子證明,應當沒有其他不在場證據(jù)吧?!?p> 大家心知肚明,本派弟子的作證幾乎可當沒有,也只能誆誆張子墨這種小白。
“昨夜那兇徒翻越劍宮內(nèi)墻。用的是鋼釬撞在宮墻上,砸出小坑,以棍借力躍過高墻。同時用紅泥粉撒在凹痕上,第二天經(jīng)過溫度濕度變化,就和舊泥一般。
這里有疑問,為何那兇徒不直接用雙足輪流發(fā)力蹬在墻上,而偏偏用鋼釬。原因不就是兇徒是個殘廢,而那鋼釬和拐杖無異。
和名掌門的打斗中也不做閃轉騰挪,說明他身法不靈便。
昨夜以鋼釬拒敵不讓名掌門近身,這種打法更要求內(nèi)功深厚……”
凈昀方丈也沒什么大的表情,只雙手合十?!鞍浲臃?,施主這般說不過只是推測,名掌門不是也沒試出是哪家的功夫?”
“我先問一句,凈昀方丈斷一手一足,可能用拐杖站立行走?”
“這……”凈昀方丈沉吟不語。
范青蒙沒等他回答,長劍悍然出鞘,“看長劍!”
“豎子安敢?”臻昊躍出,接了此劍。
他長棍橫掃,將范青蒙逼退,氣勢凜然。范青蒙如大鳥一般騰空躍起,長劍斜刺。
臻昊側身閃過長劍,長棍緊護前胸。范青蒙左手并指為劍點向鋼棍,兩指在鋼棍上左右一劃想要逼他棄棍。
臻昊左手松開長棍,右手滑到棍棒末端,單手擎住長棍,右肘一撞,鋼棍砸向范青蒙。范青蒙倒折腰板,閃過這攔腰一棒。
范青蒙見奪棒不成,兩指撫了下劍脊。劍光在眼中亮過,眼中殺氣盈然。在場高手看到,均覺得他換了個人一般。
只見他疾奔沖向臻昊,雙手握劍,長劍在地上劃過,嗞嗞有聲。仿佛是劊子手殺人前的磨刀聲。
臻昊法度嚴謹,長棍單手斜挽。待范青蒙到長棍的范圍,只見他單手運棍,如巨斧開山一般砸向范青蒙。范青蒙本來要長劍自下而上一劈,如快劍手出鞘一劍一般,先養(yǎng)氣而后做雷霆一擊。
臻昊完全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利用兵器以長打短,不讓他近身。
范青蒙見一擊不成,長劍一挑一刺,均被臻昊化解。臻昊轉守為攻,長棍從四面八方擊來,端的氣勢如虹。這如此攻擊之下,少有人能撐住。
范青蒙長劍剛柔并濟,身法自如。剛猛壓制下,劍招不弱反強,從棍棒各個空隙反擊,在長棍勁力將生未生之際截斷。旁人看來只覺得這劍法變幻莫測。
臻昊長棍越使越是滯澀。
范青蒙得勢不饒人,劍劍指向要害,劍勢忽變狠辣。范青蒙一劍斬向臻昊脖頸,臻昊抬棍預架,范青蒙旋身長劍橫掃他腰眼,臻昊以腳踢長棍迎上。
長劍一劍到底,棍劍交擊,長棍被壓在地上。
這時范青蒙借力,身子騰空,右腳踢向臻昊太陽穴。此時他身子倒斜著,以借力和腰力維持身子在空中。
臻昊右手去擋,誰知卻是連環(huán)兩腳,第一腳擋住了,第二腳擊在臻昊頭上。臻昊只覺天昏地暗,跌坐在地。一時腦中模糊不清。
如此劍法可謂精妙,在場諸人都是不禁感嘆!
范青蒙長劍點在地上,在空中滴溜溜一轉,輕巧落在地上。
長劍指住臻昊咽喉。
冷然道:“范某不才,今日就折你璧月寺一臂!”
長劍一收一放就要殺人。
這人還沒把事情說清楚抬手就要殺人。
但自他出現(xiàn)在試劍大會以來行為常常出人意表,沒人懷疑他這劍會空。
凈昀方丈大喝一聲:“不可!”他右足踏地而起,如獅子搏兔一般撲向范青蒙,比范青蒙的劍只快不慢。
這時范青蒙反而猝然收劍,好似根本不怕這泰山壓頂般的一擊。凈昀方丈好像已經(jīng)明白了什么,他也停下了駭人攻勢。雙眉垂下,雙手合十。只道:“阿彌陀佛。”
范青蒙道:“大師,別人說你只能用輪椅代步恐怕是假的吧?!?p> “范施主費好大的勁,又是顯本事又是逼我出手的?!彼徽Z道破范青蒙想要顯本事的心思。
“老衲從未說過只能用輪椅代步,我傷了一足一手,用拐杖也可行走。只是弟子們愛惜老衲,故而為我做這椅子。范施主如果相問,我不會誑語?!?p> 凈昀建寺以來幾乎沒有與人動過手,動手也只是內(nèi)力比拼。一般宵小用輪椅上的機關暗器足矣。何況還有一眾武僧在旁。
范青蒙如此作為,一是大家都默認凈昀腿腳殘廢豈能飛躍高墻。逼他出手讓他在大家面前一展身手,就能暴露他有作案的可能。二是,范青蒙覺得自己的劍法足以贏臻昊,還是有一試之心。
“方丈果然坦誠,那我問一句方丈可承認你是兇手?”
“不是?!?p> 這邊剛放出來的羅醒知這位凈昀方丈實屬有德高僧,有點看不下去眼前狀況?!斑@位范兄臺,凈昀大師是兇手與否不是只憑你幾個沒頭沒尾的揣測就能決定的。破案是要證據(jù)的?!?p> “羅門主剛洗清了嫌疑就要為別人說話嗎?羅門主果然仗義。我當然有證據(jù)。只是還需要等一會兒。”
這下有些群情激奮,覺得這人莫名其妙。名辰以為范青蒙就要把凈昀方丈身上有傷公之于眾,想要發(fā)言助他一臂之力。
這時從廣場東側來了兩僧一俗。
范青蒙看到,“說來就來,我等的人到了。子墨你過來吧?!?p> 羅醒心頭詫異,“子墨你作甚?”
張子墨見師父垂詢,先走到師父身邊施了一禮,道:“徒兒幫范大哥去找證據(jù)了?!?p> 也不等羅醒反應。范青蒙道:“子墨,我讓你找的東西可有找到?”
“找到了!”張子墨從懷里拿出袋子,范青蒙先是一愣,好像又決定了什么。把袋子中的東西往手里倒了一點。然后往廣場拋灑。道:“這便是昨日隱匿痕跡用的紅泥粉!”
“子墨你可以告訴大家這是從哪得到的?”
“是從凈昀方丈的房間里。而且我還發(fā)現(xiàn)了沾染了紅泥粉的夜行衣。”
這句話一出,可謂石破天驚。這張子墨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個老實頭,不會撒謊的,但方丈殺人還是讓人不敢相信。當然,不熟悉的別有一番想法。
臻昊“哈哈哈”大笑三聲:“你劍宮聯(lián)絡外人,想要我璧月寺亡于此地?這些年我璧月寺行俠仗義,扶危濟困,入世救民。
和你劍宮自認清高,故步自封于山門截然不同!正道早已視我寺為正道希望,只是沒想到你劍宮為了武林地位構陷與我!”
臻昊剛輸一場,此時正是情緒激動,連這些話也說出來了??芍^撕破了臉面。
“臻昊,不得胡言?!眱絷来髱熞廊槐3诛L度。
張子墨道:“我不是胡說,你派中的兩名弟子可以作證!”他看向同來的兩位僧侶。
范青蒙緊接著對那兩位小師父跟了一句,“兩位小師父,出家人不打誑語,否則必下拔舌地獄!”
臻昊看他威脅,不屑之色溢于言表。安撫道:“英平,英頓!你們好好說。”
那兩個小師父屬于三代弟子,剃度不滿三年。年紀很輕,還有些怯生。是凈昀方丈帶來做打掃和侍奉工作的。
英平道:“這位施主趁各位方丈和各位師兄出門,強行闖入方丈的房間,弟子武功低微攔他不住?!?p> 臻昊諷刺道:“劍宮好禮數(shù)?!眲m諸人均覺得臉上無光。羅醒更是生氣,已經(jīng)想上去扇這不肖徒弟兩巴掌了。
而范青蒙也是暗嘆:“明明是讓這老弟混進去,看一下東西在不在。也沒讓他去打進去……現(xiàn)在只好將計就計了,不過也好,就再賭這兩個小弟子不懂扯謊?!?p> 張子墨倒是想混進去,不知道怎么混,而且他認定范大哥猜測沒有錯。
英平繼續(xù)道:“他亂翻亂動,打開了方丈的包袱?!?p> 臻昊道:“哦?那里可有東西?如果是他塞進去的你也老實回答?!?p> 英平猶豫良久,眼光向英頓求助。只是兩人都不敢說話……
他們這般樣子,眾人已多少猜到一些。
臻昊怒道:“你們倒是說話??!”
英平道,“方丈包袱里有夜行衣和那袋子東西……”
臻昊聽完滿臉的不可思議,凈昀方丈也是有些驚訝神色。
“英平,除了方丈還有誰進過這屋子?”
兩個小沙彌對視一眼,默默低下了頭?!俺藖碜h事的師兄們就沒有了。”兩人聲音已經(jīng)很小,議事的師兄來的時候方丈也在場,斷無可能在眼皮底下把東西放進去。他們守衛(wèi)的屋子他們自然知道,只有方丈能把東西放到衣柜里。
臻昊對著范青蒙道:“這東西必然是你們偷偷放進去的。你們實在太卑鄙了!”
范青蒙道:“在我說出第二個證據(jù)之前,先為大家說個故事。這故事或可為臻昊師父解惑?!?p> “我不聽你的故事,你只不過是一個奸詐小人。師父我們這就下山吧?!闭殛挥X得壁月寺在此處沒有得到尊敬。
“十年前正魔大戰(zhàn),正魔兩道高手如云。在天殤州的一處人家,一對新婚夫妻剛剛喜獲麟兒……”
臻昊將輪椅推到師父身后,凈昀方丈正想坐下,聽到范青蒙所言,魔怔一樣呆立當場,好似聽不到臻昊的呼喚。
“那男主人和天殤州青教的喇嘛認識,想要讓喇嘛給起個吉祥的名字。哪知那喇嘛奪過小孩就要帶走他”
他聲音低沉,如同夢魘般將人拉到那個時候。凈昀禪師罕見的額頭開始流汗。
“那男主人說什么也不肯,就在這時跳進四名壯漢。將這對青年夫婦殺死,孩童搶走。那男主人枉把那喇嘛當做大德,還用家私隆重款待。真是引狼入室。
各位可知那孩童用來作甚?乃是用來練一種邪功名叫“地獄果”。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因得惡果,因果循環(huán),報應不爽。這功夫一經(jīng)練成可與少林洗髓經(jīng)抗衡。雖不說天下無敵也足以登堂入室了。
但此功法修煉之法及其邪惡,其中就有殺光八十一名孩童用他們的心臟練功。只如此還不能速成,那喇嘛不知他們從何處聽來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
最后一步是用魔教‘渡光’心法之類的功夫,將五人功力硬灌入自己體內(nèi)??蓱z那四名兄弟共同練功,大功未成,也死于非命。
從此那喇嘛神功蓋世,成魔教以后天殤州第一人!”
故事到此,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猜到此人是誰。只是不敢把那邪魔與萬家生佛的高僧聯(lián)系在一起。
“我問大師一句,那八十一名孩童可曾在深夜里找你索命?大師佛法無邊能否超度你蒼原五狼其余四位兄弟的怨魂!”
“‘渡光心法’么?還真是“渡光心法”,原來他們用的是這法子才將功力傳給了我?!?p> 這不啻于平地驚雷!等于凈昀方丈是承認了自己就是那無惡不作的天殤州喇嘛。一時各種嘈雜的話語遍布廣場。
臻昊雙眼一黑,如同信仰一瞬間崩塌。
凈昀方丈話已出口。
眼神先是暗淡,后來好像無窮無盡的悔恨朝他襲來。他喃喃道:“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因得惡果……”
粗烈的聲音蒼老了很多。
在場的江湖人也聽到了這一樁讓人難以置信的江湖密辛……
“十年前,我們備受魔教欺壓,人人身上都有血仇,五兄弟結拜想要在這亂世尋一條活路。我在寺里發(fā)現(xiàn)了地獄果這樣的功夫。在當時人吃人的亂世,想活下去只有自己變強。
五兄弟下定決心要練成武林高手。起先我們只找被遺棄的嬰孩,后來殺多了,眼見大功有望,就不擇手段。
沒想到我們五個神功剛成,卻遇上一個人……”
他瞳仁里仿佛出現(xiàn)了當年的場景,就像看見了真正的惡魔。即使再次回憶以來,還是不寒而栗。
“那人就是夏侯絕塵,我們苦心練就的功夫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哂。
他以一敵五,削斷了兄弟們的手筋,刺瞎了他們的雙眼,又砍了我一手一腳,一只眼睛。他說他是為了給他徒兒找雪蓮。路過此地,看我們行為太過,略施懲戒……
略施懲戒?略施懲戒,就這樣兄弟們都成了殘廢。
殘廢二字,對于當年好不容易神功初成、雄心壯志的青年來說可謂生不如死。我想他沒下殺手,也是想折磨我那四個兄弟吧?!眱絷婪秸杀緛碚Z言淡淡仿佛看透生死,只是五個眼見要一展身手的男兒沒了盼頭,那時的絕望又浮上心頭。
“我四位兄弟將我封住穴道,用秘法將功力灌入我體內(nèi)。只說一生期冀都在我身上,要我名揚天下,要我為他們報仇。他們功散人亡,我將他們掩埋。
回到寺里養(yǎng)傷,寺里眾人都不知我行為。在那些日子吃齋念經(jīng),略感渡化。
兄弟慘死,手足殘廢。生逢劇變,想法已有改變。忽覺一生罪孽深重難以洗刷,想一死了之。
直到遇見少林方丈,少林方丈慕湮大師點撥于我,‘要以有用之身造福眾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色即是空,諸事皆空’。
十年來,我建立璧月寺,改法號凈昀。收棄兒為徒,多修功德??上П娚茉徫遥菓K死孩童的父母親又能原諒我嗎?范施主你今日提起,老衲自覺堪不破這因果。
慕湮大師,可惜我慧根不足,還是沒能參透啊!”
說到此處,好似無數(shù)次午夜夢回被驚醒后的疑問,雙手沾滿嬰兒鮮血的后悔,一瞬間全部涌入了凈昀大師的腦中。他支撐不住,竟然跪在了地上。
眼前都是那些孩童剛出生的笑顏,兄弟走之前的托付。
眼淚不禁流了下來,十年參禪還是繃不住一刻崩塌。
雖然廣場人人動容,這時范青蒙還是像冷針一樣扎過來,“那方丈,你殺趙、羅兩位門主又是為何?”
“老衲沒殺他們,他們和我沒有因果。”凈昀這時有種解脫般的平靜,在眾人面前懺悔,他覺得他放下了很多。
往日的江湖地位,壁月寺的由無到興盛、眾人的頂禮膜拜。對他而言都是燦盛的陽光,只是隨著這陽光照耀的地方變多,他內(nèi)心中的陰影也變多。
他這些年沒有一刻不惶恐、愧疚過。
禮佛吃齋,有片刻安寧。行俠仗義,有片刻安寧。
午夜夢回,陽光褪去,陰影又百倍千倍的返還回來。
所以他一直堪不破這因果。
“那在下就要拿出第二個證據(jù)了。這證據(jù)就在方丈的身上,只要方丈脫去衣服便能看到昨日名辰掌門的砯崕劍氣留下的傷口!”
“證據(jù)?不必了,不必了,我說了沒殺就是沒殺。只是十年功德,到此為止,我也無力再等了,我要贖我應贖的罪業(yè)。”
他語調(diào)平靜好似又恢復了正常,只是看來有些平靜的可怕。
他對著西方雙手合十,拜了一拜。好像他已與塵世無關,要割舍最后一絲聯(lián)系。
“阿彌陀佛,這兇手另有其人,施主不妨再想想。”凈昀對范青蒙微笑。
然后也不等范青蒙回話,對天大呼:“菩薩畏因,凡人畏果。地獄果!地獄果!誠不欺我!”
繼而一掌拍在額上,面向西方,跪地而死。
眾人也是看得愣了,璧月寺眾僧均痛哭流涕。
一場綬禮,到此結束。魏侍郎只覺心懷激蕩。
大師的衣服到最后也沒有脫掉,仿佛是為了給他留些體面。
天空下起了雨,看看日子,也該到秋天了。
張子墨看著初秋的雨簌簌落下,也忘了打傘。身邊是肖樅拱手送著各位江湖來賓,張子墨也仿佛沒了魂一樣一起和師兄拱手。只是他們在說什么,張子墨并無印象。這三天發(fā)生的事情太多,讓人難以消化。
一聲驚雷,閃電就在他眼前,他抬頭看了看天上,好像天清氣朗的天隱隱要變,一層陰翳籠罩著劍宮上空。
一片空白之后,張子墨只記得自己接到了要送思意居士等下山的任務。
反思大師
劍宮月影之卷終結,江湖只是露出了一角。范青蒙到底什么來歷?凈昀大師被因果破心防,自裁圓寂,讓此案留下了一個大大的漏洞。真相到底是什么? 還請期待驕陽飛雪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