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自古上山一條路。奇峰聳立，險(xiǎn)峻寒幽。
朝陽在松林云霧間不顯光輝，山上除晨起的鳥鳴之外，還有昨夜未走，若隱若現(xiàn)的野獸叫聲。山上的路并不好走，一路碎石不少，陡峭處眾多。越往上面越是艱險(xiǎn)。
鐘毓第一次爬這樣的山，他的小手和雙足開始爬的時(shí)候有顫抖，而后就越爬越是堅(jiān)定。他心中牽掛著父親，牽掛著蘇瑜。以他的聰明，多少猜到父親已經(jīng)罹難了。蘇瑜呢？他能過得好么？將來我們一定要再見的。
易游方看著他小小的身軀，錦衣華服被樹枝和山石掛爛，他一點(diǎn)也沒流露孩子氣?？吹挠行┬奶?，將自己的外袍脫給他，讓他御寒。鐘毓搖了搖頭，易游方看出這孩子的要強(qiáng)，也不再相勸。
鐘毓的雙眼布滿血絲，僅僅一夜，雙目再無一點(diǎn)乖巧玲瓏的孩子樣。取而代之的是徹骨的恨意，是殺機(jī)，還有不該在這個(gè)年齡出現(xiàn)的乖戾。
終于他們到了華山山門。
華山山門幾百年來不知走出過多少名震江湖的大劍客，只是此時(shí)卻沒聽到早課應(yīng)有的揮劍破風(fēng)之聲和齊聲呼喝。山門和周遭的風(fēng)景互相印襯，古樸清峻，一如百年。山門上布滿青苔和藤蔓，仿佛好久沒有開啟了一般。
“大哥，華山派不會去昆侖助陣了吧……”易游方有些恐懼的試探，他來得路上就在想這事。
“沒有聽說?！壁w國柱看著這山門，寂靜的仿佛一座古墓，華山弟子呢？
正在他們思索沒有接引弟子，如何體面拜見時(shí)。從墻邊走出一人，額前一縷紅發(fā)煞是醒目，宛如他劍下飆血。
“不錯，還能把我騙走?？上в袀€(gè)影子一直追著你們，你們不知道?！眮砣苏悄菤⑸裱N。
此時(shí)山風(fēng)獵獵，吹動易游方耳邊頭發(fā)。料峭春寒，在山中猶重。他下意識左右看了一眼，只覺真有鬼魅在旁。
他手中已無暗器，想走，這上下山一條路，除非跳崖，總會被追上。進(jìn)退無門，已是十分兇險(xiǎn)。
易游方大喊：“忠義堂兄弟向華山派求援！”
趙國柱也運(yùn)起內(nèi)功，對著山門內(nèi)大喊?！爸伊x堂兄弟向華山派求援！”
山中空寂，只有他們喊話的裊裊回聲。
薛燦也不阻止，他負(fù)手冷笑。
“大哥，華山派的人都下山了嗎？”易游方又問了一遍。
趙國柱本就嚴(yán)肅的面色愈加凝重，此時(shí)仔細(xì)想來華山派好像在江湖上多日沒有消息了。“趙國柱在此！華山諸位大俠要見死不救么？”
回復(fù)他的還是只有回聲。
兄弟倆心中一涼。
薛燦用大拇指緩慢推出長劍?！笆芩腊伞！彼Z調(diào)冷冷，幾無感情。
長劍驟然燃起兇焰，他騰身而來，長劍左右一劃，在空中留下偌大流光。趙國柱鐵棍一撇一震，“當(dāng)”地震開寶劍。他本是少林弟子，硬功不容小覷。對手雖然是江湖第一的殺手，他也要拼一拼。
他步伐穩(wěn)健，鐵棍法度森嚴(yán)。六合棍法以他為軸心，上指天，下指地，東南西北來回周旋。攻招照顧周全，防守也自有步法配合。
趙國柱想要以力破劍，招招用猛力，長棍橫掃，端的是虎虎生風(fēng)。
以長對短，不能使敵近身。薛燦剛被震開的長劍，沒有絲毫退縮，反而揮劍追那長棍而去。趙國柱旋身坐地，鐵棍以旋轉(zhuǎn)之力再打。薛燦根本不看那招式，只求長劍殺入對方腹地。他硬撼了那鐵棍一擊，長劍忽生黏勁，粘著那鐵棍就往趙國柱頭上削。
長劍和鐵棍發(fā)出‘刺啦’響聲，刺耳難聽，又帶起一溜火星。
趙國柱棄棍，欲用輕身功夫躲開，再從另一頭捉住長槍。這時(shí)薛燦一劍下劈，把那鐵棍擊飛。
趙國柱頓時(shí)無兵器可用，薛燦身體倒栽，空中旋轉(zhuǎn)如鉆頭一般向手無寸鐵的趙國柱攻來。這一下趙國柱不知如何去擋。
易游方走起“亂云步”，腳下亂步掀起塵埃，旋身一腳踢到空中鐵棍，趙國柱鐵棍失而復(fù)得，一個(gè)弓步向前，鎮(zhèn)山棍定勢，鐵棍虛空一振。正氣凜然，氣勢相合，停住了薛燦腳步。
易游方又是虛實(shí)相合，不求有功，只求擾亂。兩人多年應(yīng)敵，配合默契，竟然防住了這第一殺手！
薛燦怒火上沖，長劍兇焰愈發(fā)熊熊。由空中下劈，十幾劍呼嘯奔騰而來。
趙國柱一生也沒見過這樣快的劍法，哪怕是他心中的大昭第一劍派稷下劍宮的弟子也沒這樣的能力。
他六合棍發(fā)揮到極致，又占了長兵器的光，朝著空中那由劍影布成的幾乎一道火墻打去。劍棍交擊不停，易游方躍起偷襲薛燦背部。薛燦反身就是一道火焰劍氣，他精鋼做的扇骨被削掉大半。
這劍氣不絕竟還有余韻向鐘毓而來，鐘毓早早看出那一扇并未擋下全部劍氣，他下意識就蹲下了身子。劍氣從他頭頂過，甚至沒把他發(fā)冠打散。
鐘毓又躲開了一次這殺神的劍招。
這一幕被人看到，黑暗中有人“哦”了一聲。
薛燦在空中的身形晃動，長劍似劃小弧。
趙國柱棍圈已經(jīng)使開，長棍好像粘到劍弧又好像沒有，那劍弧就像過路的旅客走馬觀花，看似能留住，劍弧下一刻就直向目的地。那一瞬，他看到劍影火焰里錯落進(jìn)來的日光，有那么一時(shí)的恍惚。仿佛時(shí)間在那一刻變慢。
下一刻他左手飛了起來。
薛燦只給他留了個(gè)背影，猛地沖向易游方，易游方在驚變中回神。薛燦長劍拖在后面，一頭往易游方那里扎。長劍不出招，易游方就不知從哪里去躲那長劍，只能后退。易游方破掉的扇骨一收一沖，向薛燦額頭點(diǎn)去。
薛燦不閃不避向前，就像用額頭迎著那有刃角的扇骨一般，長劍藏于背后。易游方扇子盯死薛燦，就等他下一步。
薛燦仿佛什么也不害怕，眼前有沒有那寒光閃爍的扇骨都一樣。藏于背后的長劍，從一個(gè)恰當(dāng)?shù)臅r(shí)機(jī)，反手出劍，劃開扇骨。
就在交錯之際，薛燦像無數(shù)次比劍決戰(zhàn)一樣。劃開扇骨后，又劃開了對手的脖子。
斷了一臂的趙國柱目眥欲裂，“四弟！”
易游方再不能回應(yīng)他。一日之內(nèi)，他死了兩位兄弟。
趙國柱一只手拿著鐵棍，沒有向薛燦直接攻去，他拖著鐵棍朝鐘毓走去。他好像一瞬間蒼老了，行走間如一個(gè)蒼老的老人。
鐘毓的眼睛已經(jīng)被憤怒和仇恨布滿，眼淚不絕，眼睛卻死死的睜著。仿佛要將仇人的模樣牢牢記住。
趙國柱剛毅的臉龐此時(shí)溫柔了下來，他蹲下來對著鐘毓說：“小娃兒，保你不住，真對不住。我兄弟都葬身在此，算對得起我五弟和神鷹堡的一場相交。我死之后，你跪著向他求饒，他一代高手，或許能不殺幼小?！彼y得有這溫柔之時(shí)。眾兄弟眼里的他，永遠(yuǎn)嚴(yán)肅，永遠(yuǎn)剛直不阿。
他看鐘毓那白凈的小臉上被淚痕遍布，卻梗著脖子，如一頭受傷的小獸。趙國柱咧了下嘴角，他想笑笑，卻笑不出?！澳阒挥谢钪?，才有機(jī)會。”他說完這句話轉(zhuǎn)身，就要和薛燦拼了，或者是陪他的四弟和五弟。
他靠手肘和肋骨夾著鐵棍，指向薛燦。
薛燦對他的行為毫無憐憫，他本想說，不必用高手二字框住他。他既為殺手，身入圣教，就不再被人約束。可是這些又何必和死人說呢？
他調(diào)整握劍姿勢，他已經(jīng)想好怎么讓他死得痛快一點(diǎn)，畢竟這江湖有義氣的人不多了。
薛燦正要出手，他聽到瓦片輕微的響聲，他抬眼往上看。
華山派牌匾之上，山門之頂，立有一人。他氣勢內(nèi)斂，但若當(dāng)真去感受，就能感到一陣危險(xiǎn)而后就是令人生懼的寒意。
一身黑衣，剪裁得體，黑色緞帶系腰。中長頭發(fā)沒有系發(fā)帶，短短的胡子在下頜修剪整齊。身材比例極佳，如有修道之人，一眼即能看出他天材地寶，根骨上佳。他五官明晰，最讓人看過不能忘懷的是一雙幽深的眸子，如深山寒潭，誰也不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一把黑鞘長劍，抱在身前。劍把造型簡單至極，只是也通體黑色。他一身黑色極為純凈，無一點(diǎn)雜色。
“是你？”
“是我?！?p> “你在此處作甚？”
“我為劍道而生，自然要拜訪這幾百年華山?！比A山奇拔俊秀，華山之險(xiǎn)天下聞名。與劍道不謀而合，天地養(yǎng)道，幾百年來大劍客輩出。
“那結(jié)果如何？”
“有些東西。只是……不夠。”他先是肯定，而后嘆息。
“華山門人呢？”薛燦本來已經(jīng)留好后手，等華山門人出手，他自己獨(dú)自擋住，然后就讓影子出手殺人。沒想到華山門人遲遲不出，他還在心里鄙夷竟然華山門人做了縮頭烏龜，見死不救。
“他們……不錯，都是好劍客。殉道了。”
“你滅了華山派？”薛燦還是有點(diǎn)吃驚。
“算是吧。”
“不愧是教主親自請來的長老。出手之狠，我薛燦甘拜下風(fēng)?！?p> “是。你不如我。”這黑衣人毫不客氣的收下了，半點(diǎn)沒有謙虛之意。
“你……”他薛燦夠狂，沒想到有人比他更狂妄?！跋暮罱^塵！”他怒吼。
“你還不是贏不了藍(lán)蒼傲?！毖N譏諷。
“我?guī)煾甘莿κ?，我還不是，自然贏不了?！毕暮罱^塵毫無波瀾。
“贏不了就去練劍，別在老子跟前礙眼?！?p> “我還不能走，我要留這小孩一命。”
“你要他作甚？教主的命令是屠盡神鷹堡，這小孩也算神鷹堡的人，你敢抗命？”
“萬教主對我不錯，我要個(gè)小孩，他這個(gè)面子會給的?！?p> “你……”薛燦氣急?！拔铱茨愫屠钅粯?，心不在圣教?！?p> “哦？他最近挑釁你了？”夏侯絕塵也知道自己是挑釁。
薛燦抿著嘴唇，不說話。李默雖沒有主動提出和他過招，在神鷹堡一戰(zhàn)中發(fā)出的劍氣足夠令他凜然。
“他的劍我指導(dǎo)過，不如你們斗斗劍?！毕暮罱^塵又添一把柴。
薛燦這時(shí)冷笑，“他贏不了我?！狈路鹚一亓艘稽c(diǎn)氣勢。
“不會呀，我已經(jīng)教過他，他的劍氣此時(shí)應(yīng)當(dāng)不弱于你。”夏侯絕塵有一點(diǎn)驚訝，仿佛聽到什么意外的事。
“我火羽教的‘炙陽劍氣’豈是你幾個(gè)月就能參透的。”薛燦譏諷。他對教主將劍訣告訴一個(gè)外人耿耿于懷。
“沒用幾個(gè)月，我看了一眼劍訣就知道怎么回事。‘炙陽劍氣’，聲勢浩大，兇焰猖狂。卻不算入奧，比我稷下劍宮‘砯崕劍氣’差了不止一檔。”夏侯絕塵反而沒像薛燦認(rèn)為的那樣傳授李默“炙陽劍氣”，而是直接教了他之前師門的絕學(xué)。主要因?yàn)樗床簧稀?p> “夏侯絕塵，你到底還是劍宮的人?！?p> 夏侯絕塵笑了一下，那笑容不知是自嘲，還是聽到了好笑的事。眾人眼前好像有光閃過……
趙國柱耳邊只聽到了“嗡”地一聲，他左眼被刺，右腿瞬間被斷。這速度快到，趙國柱沒有意識到疼痛，甚至一條腿站立還沒有失去平衡。
疼痛在幾個(gè)呼吸后襲來，趙國柱痛得倒在了地上。
夏侯絕塵笑道：“薛燦，你走吧。我不殺他，是因?yàn)榕宸牧x氣，讓他給兄弟收個(gè)尸。我弄?dú)埶?，是回?bào)教主的抬舉?！?p> 薛燦看到了他的出手，說是已近劍圣不為過。但他并未被嚇退，反而燃起爭雄之心。薛燦知道，就是藍(lán)蒼傲本人在此。他也要試一下。不為別的，他也一生驕傲狂妄。
薛燦道：“你要這小孩為何？我好與教主回報(bào)?！?p> “告訴你也無妨，我最近悟了一個(gè)道。我看他能躲開你的劍氣，又見他根骨絕佳，是個(gè)練劍的材料。我想在他身上試試?！?p> “你要收徒？”
“非也，是證道。”
“好，我不管你怎樣，你接我一劍。你贏了，人歸你，我贏了，我殺光他們?！?p> “有意思。”
“‘炙陽劍氣’乃我火羽教第一劍氣。薛燦領(lǐng)教你稷下劍宮‘砯崕劍氣’?！?p> “如你所愿?！?p> 薛燦深呼了一口氣，長劍橫于身前。眼中仿似有烈焰燃起，殺心如沸。劍客的出鞘一劍是氣勢最強(qiáng)的一劍，如猛虎之下山，蛟龍之出海。他要借這出鞘一劍，發(fā)泄他早已沸騰的殺心。
夏侯絕塵喃喃自語，“江湖第一殺手……有意思?！鄙斤L(fēng)一吹，吹起他鬢邊頭發(fā)，他身形如劍，讓人有種錯覺，他的人與這山門，與這險(xiǎn)峻華山氣勢合二為一。
只聽“鏘啷”一聲長劍出鞘，一道極寬的劍氣帶著烈焰，如雷霆般削來。那烈焰竟已變成了藍(lán)色，就如地獄魔火，可見內(nèi)功之精，劍意之純！薛燦動手了。
夏侯絕塵只看了一眼，而后右手作勢運(yùn)氣，并指如劍，對著那道魔火的方向虛空一劃。只見一道白氣，速度極快，飄飄渺渺，幾不可見。
白氣、魔火聲勢不同，但那白氣與魔火一撞，魔火氣焰頓消，仿佛從沒來過世間一樣。白氣也幾乎沒有減速，好像從沒遇到過什么阻礙。
劍氣打在薛燦長劍上，長劍被均勻崩掉了劍刃。
薛燦看著寶劍損傷，怔怔說不出話來。
良久，“你為什么不出劍？”
“你不是劍道中人，這種對決，不配我出劍?！?p> “我用的不是劍？”
“你是殺手?！?p> 薛燦冷笑，“我的劍道就是我要?dú)ⅰＤ阙A了，你殺了我！”
“萬教主留你有用?！?p> 薛燦將寶劍扔掉，轉(zhuǎn)身下山去了。他的世界一直是強(qiáng)者為尊，他無話可說，甚而不想再有任何怨懟。
薛燦本來連背影都是霸道張揚(yáng)，狠辣的氣息老遠(yuǎn)就能感受到。此時(shí)的他下山的背影看起來有些佝僂。盡管不想承認(rèn)，他還是被這一劍傷到。
薛燦從沒像今天這般落寞。同時(shí)，一道影子也跟著他消失在山林間。
夏侯絕塵看了眼那林間的影子，喃喃自語：“藏得一般，早就看到了?！?p> 趙國柱道：“你斷了他的氣。”
“那倒還沒有，年輕人，輸兩場早晚會緩過來的?！毕暮罱^塵扭頭看向趙國柱，“趙先生，不殺你，并非我仁慈，我對那臭名遠(yuǎn)揚(yáng)的‘蒼原五狼’也是如此……
人死了，總要有一個(gè)人幫著收尸，幫著立個(gè)碑什么的。禿鷲野狗吃過尸首，就什么都沒了。蒼茫世間，無人知你來過?！彼D了頓，語意里滿是蒼涼。趙國柱獨(dú)眼中看著他，劍法如此了得，也有可悲之事？
“趙先生，你給令弟收尸吧。我要帶這小孩走，你放心，我不殺他，我還會傳他我所思所悟?！?p> 趙國柱目中有淚，孩子沒死，他死了兩個(gè)弟兄，他方才四十出頭，就覺得自己老了。不知道是因?yàn)樾值苤?，還是剛才夏侯絕塵那抬手一劍。斷的也許不是薛燦的“氣”，而是他的“氣”。
蒼茫世間，忠義堂何其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