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肅低頭嘆道:“蔚公子,你還是像過去一樣,自傲自負。你雖然可以放我自由身,可是我身上的烙印卻在時刻提醒著我自己,是個奴才,一輩子都是,況且你有大恩于我,縱然你半點都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又豈能盡忘?”
“世人忘恩負義者眾,信守承諾者少,我雖不才,卻不愿被人看輕?!?p> 林蔚豁然轉(zhuǎn)身,盯著林肅,目光冷厲,“林肅,你知道你身上哪一點最可恨嗎,就是這該死的自尊,你不甘心為人劍奴,可是你又深刻的知道自己的地位就是劍奴,你太在乎世人對你的看法了,但其實世人的目光并不會注視你。你與林毅都是我一手教出來的,可是你二人的性子卻截然不同,你的天資悟性都遠高出他,我傳給你們的武功,你一學就會,一練就精,可是你始終比不過他,你知道為什么嗎?”
林肅愕然問道:“我當然知道,他用功勤,根基勞?!?p> “非只如此,他的性子篤靜專注,練一物,眼中便只有一物,故而他可以專精,雖不比你廣博見聞,可是在武學一道之上,他的路要比你堅實得多。而你太在乎周圍的目光了,同為劍奴之身,他要比你坦然的多,這是你天性上不如他的地方。”
林肅苦笑道:“難道除了天性還有別的嗎?”
“林肅啊,你的天資是我看過的,除我之外最好的,我對你寄予厚望?!?p> 林蔚凝視著他,目光深沉。林肅聞言卻險些笑了出來,盡管他知道林蔚的自負,可還是沒想到他夸人時候也能捎帶上自己來。
“你是一個很自知的人,也是一個知趣的人,可是你更是一個敏感的人,你心里也有一股傲氣,只是你藏得很深,這一點你跟林毅倒是一樣。也許這就是劍奴身份給你們帶來的共同印記?!?p> 林肅無言以對,圓臉上的一對短促眉毛輕輕跳動,一雙瞇長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亮光。
“公子自幼便是天之驕子,一只劍打遍大半個天下,睥睨天下,自然無法理解認人下人的悲哀之處,所幸公子待我二人寬厚,那是我與林毅的福分。可是一朝是劍奴,便永無出頭之日,我跟隨您練了一身武功,卻只能偷偷藏著掖著,不能展露半分,任誰也不能甘心。”
“罷了,說這些做什么,你已經(jīng)是少林派的弟子了,將來再也不必藏頭露尾,無論你有什么打算,盡可以去做了,只是我還有一事相詢?”
林肅趕忙道:“公子請講。”
“那夜我陷入苦戰(zhàn),難以兼顧旁人,我只想問你,除了你,神劍門是否還有別人活下來?”
林肅抬眼看著他,臉上的神情悲憫哀慟,“那一夜,到處都是慘叫,無數(shù)的師兄弟倒下來,我始終不明白我們怎么會敗得這么慘。一場大火,焚毀了神劍門幾十年的榮光威名,公子,我堅信一定還有人活下來,比如余遜師兄和林芊雪師姐,我就沒有見到他們,還有當時被送去廬州鬼醫(yī)館療傷的列長空師兄也不在?!?p> 林蔚點點頭,轉(zhuǎn)過身來,朝著遠處已是廢墟的神劍門拜了拜,回頭朝著林肅笑了一下。
那笑容好生璀璨,像是一道明麗的光劃破陰霾,林肅只覺得眼前的天地忽然一亮。那張俊美的臉上,帶著一種決絕的美艷的光彩。
美艷,那是女人家才會有的形容詞,可是此刻林肅就是想到了這個詞——美艷,俊美而艷麗。
“我要重整神劍門,劍蕩天下!”他看著林肅,淡淡的笑道。
林肅聞言,卻是駭然變色,重整神劍門,劍蕩天下,短短幾個字,他卻分明聽出了一種決絕的殺意來,那是錚錚然如鐵石之音,那是狂傲霸氣,正雄天下的豪邁。
林蔚手放在劍鞘上,然后緩緩握住劍柄,便要拔劍而出。
一雙手握住了他的手,林蔚低頭去看,那雙手焦黑一片,傷疤猙獰,竟是沒有一絲好肉。
“你的手?”
“火里逃生之人,哪能不留下點東西,得虧老天爺沒有焚毀我的臉,盡管這張臉算不上俊朗?!?p> 林肅口中說笑著,眼睛里卻帶著一絲苦悶。
“你不愿讓我拔劍?”林蔚問道。
“公子可知,你這一劍拔出,天下便要再次陷入一場戰(zhàn)火了,一朝英雄拔劍起,又是蒼生十年劫?!?p> “呦,沒想道你林肅居然也有了一副悲天憫人的心腸,要為眾生考慮了?不愧是入了佛門的人?。 ?p> 林蔚冷冷的看著他,目光鋒利如刀。
林肅低頭,不敢看他的眼睛,口中卻道:“我這幾年來,除了武功之外,也讀了些佛經(jīng),知道這世間苦難無非仇恨殺禍而已,人相殘殺,永無休止,六道輪回,殺之不盡吶!”
“你想要勸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嗎?”林肅斜眼看著他道,“你真以為閉門讀了幾本佛經(jīng),就立地成佛啦?”
林肅連忙擺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林蔚冷哼一聲,說道:“久別重逢,你的變化還真是大的離譜,我現(xiàn)在倒是有興趣去看看你師父是何等人物,竟然能把你度化成這個模樣?!?p> 林肅道:“多慈大師乃是世外高僧,他老人家不僅武功高絕,而且學識淵博,我跟隨他確實受益匪淺。起初我也曾心懷仇恨,要找魔宗報仇,可是他卻勸我放下仇恨,逝者不可追,徒增殺戮也無甚意義?!?p> “呸,大丈夫生居天地間,當快意恩仇,如你這般,真是枉費了這一身武功。佛門禿驢的迂腐勁倒是學了個十足?!?p> “慧聰師叔,你在這兒???”
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只見遠處的殘墻后面露出一個稚嫩的臉來,那是一個只有七八歲大小的小沙彌。
林肅回頭看他,道:“秀名,你別過來,在那邊等我?!?p> 那小沙彌道:“師叔,你得快點,咱們天黑之前,要趕到普濟寺里呢?”
林肅不再理會他,只是按著林蔚的手,目光殷切。
林蔚側(cè)目與他對視,“你真是有膽,敢阻我出劍了?!?p> 林肅搖搖頭,“蔚公子,你處事素來蠻強霸道,我自知難以阻你,只是你雖然行事霸道,可是卻并非濫殺之人,我只是不愿你被仇恨蒙蔽?!?p> 林蔚怒哼一聲,道:“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砰!
林肅身形巨震,連退七八步,身子靠在了墻壁上。
鏗的一聲輕響,泣血劍已然出鞘,其色鮮紅如血。此時雖是午后,可是天色陰沉灰暗,似將有大雨傾盆。
血色的劍光映照,愈發(fā)鮮亮耀眼,血光之中,也給林蔚俊美的側(cè)臉鍍上一層妖異的光芒。
這把劍還是出鞘了,霸道凌厲的劍氣沖天而起,狂暴的殺意似乎也難以抑制,終將飲人鮮血。
林肅低頭閉目,心頭一陣駭然,暗自嘆道:“這把劍終究要飲人血,屠人命了,武林中又將是迎來一場血雨腥風了。”
大風狂吹,衣衫獵獵作響,遠處的樹木在狂風中搖晃不止,樹欲立而風不止??!
這一場浩劫不知道要牽扯多少人,流多少血。
他看著血光里的林蔚,只覺得那一張臉通紅如血,那雙俊俏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強烈的仇恨。他知道,林蔚的仇恨之重,遠遠不是幾本佛經(jīng)可以化解的,可是他還是忍不住勸誡。
“也許,也許這個武林就需要有人來大殺一場吧!”
他的心頭突然涌起這樣一個念頭來,他遠遠的朝著林蔚拜了一拜,低聲道:“再會了,蔚公子?!?p> 未來的佛門巨子對著神劍門的新任門主拜別,從此返身皈依佛門,參研佛法,避世不出。
時值三月二十五日,在武林紀年里,這一年被稱為——神武元年。
林蔚并不知道,這是他最后一次與林肅見面了,兩人最終不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