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尊卑自有別

　　吉良義時微微側(cè)目：“來者即客，新九郎已到，咱們這就開宴罷！”卻是位謙謙君子，將誤入會堂的眾人，以客禮相待，用折扇輕扣桌案，十來位貌美游女，托著食盒魚貫登堂，為諸人依次撤去冷膳，重新擺放布食，堂下的女樂鼓瑟吹笙，朗詠白舞。

　　除了高師盛身旁有彌七郎服侍外，長田盛氏等人也都有游女伺候作陪。

　　借著舉杯飲酒的機會，高師盛發(fā)現(xiàn)對面的三河國人眾，一直都在對打眼色，顯然是想要一會兒，給他這個今川家的不速之客，一點顏色看看，心念電轉(zhuǎn)：‘看這些人的架勢，定然是想要辱我取樂，無外乎言語奚落，來折我的面子，屋形殿面前總不好動手打人——就算動手也是不怕，僅青木大膳自己一個，就能將之全部打倒在地！’

　　對面的三河國人眾，高師盛只認識三家豪族。

　　分別是之前向他發(fā)難的大河內(nèi)氏，坐在他斜對面的中條家的少主中條秀隆，以及添居末位的櫻井松平家的子弟松平信安，按輩分應(yīng)該是自己再從弟。

　　在座的國人武士，多是東條吉良家的附庸，換而言之，也就是說吉良義時，早就接替自己被拘禁駿府的兄長吉良義安，坐上了東條家的當(dāng)主之位，在西條宗家丟失本據(jù)后，為了避免引發(fā)內(nèi)亂，只能主動或者被迫，前往駿府參覲，充當(dāng)人質(zhì)來換回宗家丟掉的西條城。

　　為了進一步確認，心中的揣測，恭謹問道：“在下孤陋，只認得中條采女、松平掃部允，不知余下諸位都是三河國內(nèi)的那家武門？”

　　吉良義時舉杯輕飲，大河內(nèi)國綱心領(lǐng)神會，代為答道：“在下乃是大河內(nèi)但馬守國綱，這位是足助鈴木氏的次子，這位是小笠原備中守的從子，這位是細川彈正中的愛婿山岡善次郎…………”

　　一個個名字從大河內(nèi)國綱口中說出，這些三河國人都是大有來頭，要么是國人豪強的子弟，要么就是東條家的譜代家臣。高師盛愈發(fā)堅信，三河吉良氏內(nèi)部，一定是出現(xiàn)了分裂的苗頭，不然怎會全部都是東條家的譜代和附庸，被派去駿府跟著一起充當(dāng)人質(zhì)。

　　三河吉良家的宛行，就有與平山鄉(xiāng)接壤之地，可惜他人微言輕，不能上前分一杯羹，不過明早拜見朝比奈郡守之時，倒是可以告知這個消息，讓自己的舅父來從中漁利。

　　不管心里想的如何，每當(dāng)大河內(nèi)貞綱介紹到一人，高師盛便就站起身來，與對方互行一禮，來赴宴的武士，都是吉良義時的馬迴眾，未來控制東條家的心腹，而今被一網(wǎng)打盡，全部都發(fā)配到駿府城，可見斗爭到底有多激烈。

　　介紹完，大河內(nèi)貞綱伸手遙指，坐在右側(cè)席居上的長田盛氏等人，問道：“不知這幾位都是遠江的那家國人？”

　　高師盛從容自若：“這幾位分別是遠江豪商長田家的少君盛氏、鹿島新當(dāng)流免許皆傳劍豪青木付盜大膳、平山莊差役長谷川隼人、小野忠明……”

　　“您帶來的隨從，可暫去別院飲。”大河內(nèi)貞綱聽到一半，便毫不客氣的出言打斷。

　　并非他傲慢無禮，實在是這幾人出身太過於卑微，這幾人里，唯有青木大膳這個受領(lǐng)鹿島新當(dāng)流免許皆傳的劍豪，還算有資格與陪席共飲，其他人不是商賈就是平民，實在不值一提。

　　青木大膳、長谷川隼人勃然大怒，見對方如此輕視自家，當(dāng)即就要起身發(fā)作，高師盛示意幾人坐好，從容說道：“在座皆為我友人，不知但馬守所言隨從何意？”

　　“身為武家子弟，卻與庶民為友?！贝蠛觾?nèi)國綱嘿然，咄咄逼人道：“敢問新九郎官途為何？”

　　“蒙駿府大殿不棄，將在下表舉為右兵衛(wèi)府八位大志官，署理一鄉(xiāng)之民?！备邘熓⒐е?shù)某E府城方向虛行一禮，很是鄭重，答道：“我之友人與諸位，同為駿府奉公，未曾見有何高低貴賤之分?！?p>　　對於官途虛名，他根本無甚看重，更何況他是今川家的代官，又不是指著朝廷官位到處乞食的落魄公卿，只要今川家仍舊是雄據(jù)東海道的百萬石大大名，他作為駿府直臣的身份，只會遠比三河國豪族來的尊貴。

　　“右兵衛(wèi)倒是能言善辯！”大河內(nèi)國綱越發(fā)惱怒，請示吉良義時，說道：“殿下，既然其等皆是賤役小人，國綱敢請，喚旗本前來，將他們?nèi)简?qū)趕出去！”

　　“是么？”

　　大河內(nèi)國綱得令，馬上想要喊人。

　　吉良義時卻語氣一轉(zhuǎn)，說道：“我觀新九郎諸位友人魁梧雄健，俱非常人，皆為勇士，如何不能與本殿共席同飲，正如新九郎所言，今日無有高低貴賤，只有為駿府奉公的武士?！彼R上就要去今川家充當(dāng)人質(zhì)，若是驅(qū)趕駿府奉公人的事情傳揚出去，難保不會有宵小之徒，借故生事，用流言中傷自家。

　　他可不想跟自己兄長吉良義安一樣，落得生死不知的下場。無論如何，也不能表現(xiàn)出，有抗拒從屬今川家的態(tài)度。

　　“殿下，與之同席實在有失本家的體面，折損幕府的威儀！”大河內(nèi)國綱還想要勸誡，但看到吉良義時嚴厲的目光，不由悻悻然地退回原位。

　　…………

　　堂內(nèi)燈火通明，游女已把酒食布好，吉良義時為緩和對立氣氛，舉杯勸酒。堂上諸人滿飲而盡，飲畢，皆亮出杯底，以示飲完，這是宴會痛飲的一個規(guī)矩，也是表示對敬酒人的尊重。

　　唯有高尾花魁端坐不動，始終面帶微笑，這是她與吉良義時的‘初會’，按照規(guī)矩花魁既不會同客人說話，也不會用膳飲酒，只是靜坐主位上，觀察來客的身份，是否值得自己相見第二次。

　　其中主要考察標準，就是客人的財力，吉良義時沒辦法在佐久城長住，所以今夜，才會特意舉辦如此隆重的宴會，安排諸多藝伎表演，來取悅高尾花魁，以求今夜能直接成為對方的入幕之賓。

　　大河內(nèi)國綱不肯罷休，指著高師盛勸道：“身為客人，只飲一杯怎夠，且再來飲過一回才是。”

　　他不過是一介家臣，哪里有資格代替主人勸酒，明顯是想借機生事，高師盛也不爭辨，讓旁側(cè)彌七郎替自己滿上，帶笑將之一飲而盡，而后將酒杯掉了個個兒，杯口朝下，杯底朝上，晃了兩晃，暗示到此為止，自己不會在多飲，回絕的意味十分明顯。

　　大河內(nèi)國綱裝作沒有看懂，連連搖頭：“新九郎未飲夠！未飲夠！”直接命令旁側(cè)長田盛氏桌的游女：“且為新九郎滿上，再喝一杯！”那游女不敢拒絕，見高師盛并未面露慍色，大著膽子，提起白瓷酒壺將酒杯續(xù)滿，繼而端起來，勸他飲酒。

　　‘通名’只有親朋故舊和地位高過自己之人才能稱呼，被外人直呼其名，是一種極大的不尊重，若是高師盛未有官位，確實可以用通名代稱，可他已經(jīng)自告官職，怎么還能直呼其名。吉良義時作為此間主人，又貴為屋形殿，稱呼高師盛的通名倒也罷了。大河內(nèi)國綱算什么？一個三河國人的家臣而已，高師盛身為今川氏直臣，又是關(guān)東名門，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被他呼名灌酒。

　　在座賓客都飲一杯，高師盛破天荒喝了兩回，已經(jīng)是給足了對方面子，再喝第三次算什么？須知灌酒也是對人的一種羞辱。

　　長田盛氏等人目露不岔，他們都算是高師盛的下屬，見主上被人如此刁難，大為不滿。

　　高師盛若無其事，接過酒杯，笑道：“美酒佳肴，豈能不飲滿三爵，何況我正該替家祖謝過大河內(nèi)氏的贈城之恩，君家東海名門，愿以此酒，恭祝武運昌?。　闭f罷，一飲而盡。

　　飲馬城最初是吉良家在遠江國的引間莊城，由譜代大河內(nèi)家擔(dān)任城代管理。‘應(yīng)仁之亂’中被高師盛的祖父，遠江高氏前任家督高師平帶兵圍攻，以土攻、斷水兩策逼迫大河內(nèi)國綱祖父信貞開城退降。

　　大河內(nèi)國綱聞言，叱怒而起，丟失飲馬城一事，一直都是他家近些年來，最為恥辱的敗跡，被仇人拿來在宴會之上，當(dāng)眾取笑，他頓覺周圍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都帶有歧意，怒發(fā)沖冠，指著高師盛怒罵道：“爾等高氏佞臣余孽，亂臣賊子之后，屋形公殿下允你陪座末席，已是抬舉恩典，不思悔過舊罪，反倒在此恬不知恥地大放厥詞！”

　　再往前追根溯源，高氏與吉良氏兩家的仇怨，可遠不止一座飲馬城這么簡單。當(dāng)初‘觀應(yīng)擾亂’，就是足利直義與高師直發(fā)生對立，北朝足利幕府內(nèi)部，分為直義派和師直派。后來矛盾惡化，才發(fā)展為“觀應(yīng)擾亂”，又稱“觀應(yīng)之亂”。北朝正平4年/南朝貞和5年（1349年），高師直一派襲擊了足利直義。

　　副將軍足利直義逃往兄長，及幕府公方足利尊氏的邸宅中避難，但高師直率大軍包圍了足利尊氏的邸宅，請求尊氏令直義退隱。足利直義被迫出家，法號慧源。

　　在足利尊氏的縱容下，高師直一度危害到足利直義的個人安危，最終被迫投奔南朝，而當(dāng)時吉良貞家就是直義派的大名，也因此受到師直派的清算。

　　吉良氏雖然一直都是，足利幕府的有力一門眾，甚至擔(dān)任過東海道總大將，但因吉良貞家有過追隨足利直義，投奔南朝的叛亂之行。

　　天下泰平，室町幕府分封受賞，吉良氏別說三管四職，就連原本吉良貞家擔(dān)任過得奧州探題，都沒有能保住，被幕府改任給了斯波氏的同族大崎氏世襲，反而身為吉良氏分家出身的今川了俊，卻當(dāng)上過一任九州探題，在官途上穩(wěn)壓宗家一籌。

　　作為報復(fù)，高師直兄弟發(fā)動叛亂，到最后為上杉憲能殺害的背后，也不乏吉良氏的推波助瀾。

　　這些陳蕎粟、爛谷子的舊事，還拿出了說項，只讓高師盛覺得對方實在淺薄無知，實在對不住大河內(nèi)家東海望族的資歷。

　　“《尊卑脈系》中詳細記述，我遠江高氏乃是關(guān)東執(zhí)事高階武藏守重茂一脈，與高師直遺腹子，高階備中守師秋家早就分宗各立，甚至在討伐高師直之亂中出力甚多，因此才被等持院殿大御所委任為關(guān)東執(zhí)事，負責(zé)監(jiān)察公方和管領(lǐng)，昔告君知?！弊憷鹗铣黾业姆ㄌ枮椤瘸衷旱钊噬矫盍x大居士’。

　　高師盛好脾氣，一直面含微笑，溫聲和語。他不生氣，不代表沒有旁人動怒，大河內(nèi)國綱還想再罵，猛然聽見一聲叱喝，右側(cè)席位上起來一名武士。

　　叱聲極其響亮。

　　三河國人本正全神貫注聽高師盛與大河內(nèi)貞綱辨答，猝不及防，頓時被他嚇得一驚，紛紛轉(zhuǎn)眼觀瞧。高尾花魁也是心驚膽戰(zhàn)，更嚇得好幾個膽弱游女面如土色，手軟無力，筷著、酒杯接連墜地，‘噼里啪啦’，響做一片。

　　但見那人個頭不高，面容瘦削，眉宇陰戾，捉刀而立，站在諸多豪勇武士之間，非但不顯得瘦小，反而自有一番威武氣度，便如淵渟岳立也似，不怒自威。并未旁人，卻正是鹿島劍豪青木大膳。

　　吉良義時驚嘆不止，道：“真武士也！”問高師盛，“此人便是那位鹿島新當(dāng)流的劍豪？”

　　“正是！”

　　青木大膳嗔目咤喝，指著大河內(nèi)國綱怒罵道：“死奴！我家大人關(guān)東名門，世代忠臣，幕府棟梁，你說亂臣賊子是指何人？虧你家還自稱家學(xué)淵博！要非吉良屋形公禮遇，虛席相請，我家大人豈會紆尊降貴，與你這等家奴為伍！”

　　“你以為我家大人再三容忍冒犯，便是軟弱無勝？乃是敬重吉良家足利連枝，幕府引眾，今川宗家的身份，這才是我家大人敬仰謙卑的原因！死奴！不知懷恩，反而夾纏不清，狗仗人勢就是你三河武士的氣節(jié)么！可笑之極！”

　　青木大膳不善言辭，這番話是旁邊小野忠明教他說的，未想到更加氣勢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