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記憶遠去,盡管心里充滿了害怕,但元夜那年,生辰宴的設計之下,她還隱藏著許許多多的不舍,所以進入房間之前,她望著高高掛起的圓月,對旁邊還滿是少年形態(tài)的人說:“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稍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問花弟弟,你可曾有聽過這首詩?”
那時的問花答:“聽過,但沒覺得有什么特別之處,怎么?這首詩有什么有意思的故事么?”
她搖了搖頭,不再回話,但心里卻默默的想著:“月上柳稍頭,人約黃昏后,風淺月移去,陌路不堪留。”
那時,她對他這個朋友是萬分不舍的呀,只是可惜,可惜后來,她卻再也不愿想起他。
有時候,最怕,最不愿想起的人,有可能就是最在意的人。因為重要,才惦念他的可怖,才會十分痛苦到不愿想起。
溪留沖進人群,正好替柳之絮擋住了一個混在國師府侍衛(wèi)里的刺客的一刀。刺客下了死手,因而刀口很深,因為原本目標是柳之絮,忽然被溪留擋住,直直往柳之絮心口刺去的刀口偏移,落到了溪留的肩膀上,盡管幾乎從前刺到后,但也沒有一刀便將她的性命奪取,只是疼得她立馬就給暈了,再之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待到再次醒來,只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床前喃喃自語。
他說:“柳之絮這個名字一點都不好,因為柳絮隨風漂浮,居無定所,既決定不了自己的來處,也決定不了自己的歸處,無奈至極,又孤獨至極。可偏偏,父母偏偏就給我取了這樣一個名字,沒有帶任何的祝福,只帶著無盡的滄桑,傳言里,國師府的繼承人都是依據(jù)占仆所選,我少時覺得,自己該有多倒霉才被那可笑的占仆選上,還被人扣上了一個天選之子的可笑稱呼。我還時常想,我被他們帶走時,我的父母該有多難過,所以從小,我便反叛得很,從不好好習武,對待那老頭就像對待仇人一樣。后來,老頭帶回了兩個人,便是江楓眠和江楓晚,他將他們作為他的義子義女來養(yǎng),因而對他們十分親厚,就當作是真的兒女一般。所以我也不喜歡他們,甚至,對待他兩,跟討厭那老頭一樣討厭,我始終覺得,自己在府里,就是一個沒爹沒娘的外人,盡管自己在府里的地位僅次于老頭,那樣的地位有什么用呢?別人倒是對我敬畏,但也都是對我敬而遠之。那時,我時常一個人躲在一處,不愿任何人找到我,想過無數(shù)次逃離那個少師的生活,終于有一次,我趁著夜黑風高,悄悄出了門,誰知沒走多久,便掉進了一個雪坑里。國師府看守很嚴,我前腳剛掉進去,后腳便有人將我找到了,但他們并未將我救上去,老頭命令,讓我呆在雪坑里,什么時候知道錯,什么時候再出來,我在坑里待了很久很久,從此,落下了寒癥,極怕寒冷。后來才知道,那次,江楓眠為了我,也求了老頭一夜,也落下了寒癥。自那之后,我對他們兄妹,才稍稍改觀,因為在我的印象中,第一次有人為我求情。但我的驕傲不允許我與他們親近,因為不論怎么說,他們都是老頭陣營里的人。同時,我的心中也是矛盾的,一邊對江楓眠心存感動,一邊對他是老頭的義子而言語不善。漸漸的,我將對他的感激轉(zhuǎn)化為對他妹妹的和善,對他,依舊冷語相向,我就是這樣矛盾的人。矛盾到對人是惡是善都要糾結(jié),更何況是你,你說,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呢?半是老死不相往來,一邊以死相護,誰需要你替我擋劍了?我死了,關(guān)你什么事呢?別以為你死了,我就會放過你?
可是,或許我的人生里到處都是這樣的笑話吧,明明漠不關(guān)心,到頭來,卻又是牽掛不已,那討人厭的老頭是,你也是。
冥跟我說,我呀,其實是老頭的親生孩兒,可笑,我從未見過人家的父親像老頭那樣冷漠,我是他的親生孩兒,我母親,曾是國師府上的一名侍女,名喚輕風,青風拂過,柳絮紛飛,我因而得名“絮”。再后來,我嘔心瀝血,查探往事,竟然得知,我母親,被我父親賜死了,只是因為占撲的龜紋,指向了我。從此之后,我沒有了母親,生活也被轉(zhuǎn)移至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國師府里原該有一個小孩子在侍女的府邸出生的,但這些痕跡被抹得干干凈凈。
傳言里,國師神秘無比,無妻無子,神力無雙;傳言里,少師也非常神秘,需得依靠占卜的龜紋指向,天生自帶神力。
可是你瞧,其實呀,國師位上的人,都是一群瘋子而已。無父無母、無妻無子,咱在寂寥無比的高位之上,苦苦維持著神力的謊言。世上,哪有什么神力,有的,不過是用生命和謊言編造的話本罷了。對了,還有一個秘密。
老頭死后,別人都說,先國師為了少師大人,做了很多的準備和打算,可我如今瞧著,也沒有什么打算呀,留下一個冥,就是為我做很多打算了?難道他不是為了讓我不違背他的命令,才留下冥來看著我的么?可笑,我不愿有這樣的父親,所以在他死前或者死后,我都不會叫他一聲父親。溪留,在這世上我真的好孤單呀,你留下來陪陪我好不好?我其實一點都不貪心,在這世上,我還沒有什么想要的,除了你。
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有人陪著,沒有空洞和孤獨。第一次感覺到,這個世界上還有和我一樣,十分孤獨的人。我也想好了,要是你不能醒過來,我便也不會活著了。這世上沒有了牽掛之人,活著,又有什么意思?
“傻瓜,生活雖苦,但活著看這大千世界紛擾,萬物活潑,有什么不好?死了就是一抔黃土,一方棺木,動也動不得,話也說不得,周身全是黑漆漆的世界,有什么好的?”溪留哽咽道,隨著兩行清淚流下,她緩緩睜開了雙眼,帶著悔意,帶著心疼,再伴著傷口牽動的疼,渾身難受。她原以為他傷她不及她傷他的萬分之一。而今才曉得,原來她傷他亦十分嚴重,甚至令他萬念俱灰呀。見他如今這般樣子,她好心疼。
溪留說:“問花弟弟,對不起呀。”
從溪留醒來說起第一句話,再到她淚眼模糊,再到她牽動雙唇,跟她說對不起,柳之絮一直處在呆滯狀態(tài),待溪留連著說了幾聲對不起后,他才委屈地哭了起來,他的哭泣沒有聲音,只是僅僅咬著雙唇,瞪大眼睛,任由著眼淚往臉頰嘩啦啦的涌去,像一個強裝堅強的倔強的孩子,看得溪留好不心疼。于是她忍著傷痛,艱難起身,輕輕將他擁住。她和他,就這樣,選擇冰釋前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