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說客如云

　　一輛幺三零輕型小貨車駛?cè)肓司S修車間的廠區(qū)，一個個大紙箱從小貨車上卸下來，幾位修車師傅立刻駐足觀看。

　　“這不是紅星橡膠廠的那批墊片和膠圈么？”

　　“質(zhì)量不合格，說是要退貨的，怎么又拉回來了？”

　　“我問了一下，聽說是采購處那邊不給咱們退?！?p>　　“憑什么！當(dāng)初是他們買的，現(xiàn)在質(zhì)量不合格，憑什么不給退！”

　　“不光不給退，而且我聽說，這些不合格的零部件，還要算在咱們車間的支出里。”

　　“算車間的支出？那不是得扣咱們的獎金？”

　　八十年代的國企雖然是吃大鍋飯，但這大鍋飯往往指的是基本工資，獎金這東西還是獨立核算的。特別是對于效益好的國企來說，獎金要占據(jù)收入的一大部分。

　　當(dāng)時很多人寧愿去企業(yè)，也不愿意去當(dāng)公務(wù)員，就是因為在國營體制下，工人和公務(wù)員都是旱澇保收，企業(yè)工人卻要比公務(wù)員多拿一些獎金。

　　若是在待遇好的國企里當(dāng)工人，給個公務(wù)員的科級干部都不換！

　　也是因為核算獎金的緣故，企業(yè)對于成本的控制也越來越精細。

　　就比如李衛(wèi)東所在的修理車間，修車的時候能換舊零件的，絕對不換新零件，為的就是在核算的時候，省下一筆車間支出，省下的這筆支出，就成了修理車間的獎金，每個正式工人都有一份。

　　如今紅星橡膠廠的那批不合格零部件作為修理車間的支出，最直接的結(jié)果就是，修理車間的工人們要被扣掉一部分獎金，來抵消這筆支出。

　　此時有人突然開口說道：“我聽說是采購處的處長王海濱從中作梗，所以采購處才不給我們退這些零部件。”

　　“王海濱？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我們什么時候得罪過他了？”有人開口問道。

　　剛才說話那人向前湊了湊身子，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的說道：“我也是聽的小道消息，王海濱的兒子王磊不是在咱們車間干臨時工么，王海濱想給他兒子辦轉(zhuǎn)正，不過轉(zhuǎn)正的名額一年就那么幾個，實在是太有限了，于是王海濱就盯上了今年的車間先進?！?p>　　旁邊一人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要是王磊能拿一個車間先進，轉(zhuǎn)正的機會還真的比較大?！?p>　　“今年咱們車間的先進，不是已經(jīng)給李衛(wèi)東了么？”又有人開口問。

　　“關(guān)鍵就在這里，王海濱想讓李衛(wèi)東，把車間先進讓給他兒子王磊，李衛(wèi)東肯定不愿意啊，就拒絕了王海濱?！?p>　　“是我的話，我也不愿意，車間先進啊，一年就一個，憑什么讓給別人?！?p>　　“你的意思是說，王海濱是因為李衛(wèi)東不肯把車間先進讓給他兒子，所以故意來找茬？”

　　“王磊可還在咱們車間里呢，王海濱這么做，就不怕得罪咱們車間，到時候咱們給他兒子穿小鞋？”

　　“反正王磊現(xiàn)在只是個臨時工，大不了就調(diào)去別的科室，再說了，王海濱好歹也是采購處長，只要能給王磊辦成轉(zhuǎn)正的話，人家也不在乎得罪咱們這些修車的?！?p>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著，這事情很快就傳遍了整個修理車間。

　　……

　　幾日后，又有人去采購處打聽到一個消息，王海濱已經(jīng)暗中放話，只要李衛(wèi)東肯將車間先進讓給王磊，那么采購處就會去找紅星橡膠廠退貨。

　　那樣的話，這批不合格的零部件也不會算做汽修車間的支出，汽修車間的獎金就不會被扣。

　　幾乎是一夜之間，汽修車間的風(fēng)向就變了。

　　……

　　中午下班的鈴聲剛剛響起，李衛(wèi)東立刻沖向了食堂。吃飯，必須要第一名！

　　十六歲的李衛(wèi)東，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用飯盒打了滿了菜，又拿了三個大饅頭，便坐在桌子前狼吞虎咽起來。

　　食堂里蒸饅頭的廚師是膠東人，做的是正宗的膠東大饅頭，一個饅頭要跟小孩的腦袋差不多大。不過那個時代的人肚子里普遍缺油水，一頓飯吃三個膠東大饅頭的也是大有人在。

　　李衛(wèi)東悶頭吃的正香，只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坐在了李衛(wèi)東的對面。

　　李衛(wèi)東抬頭一看，這人是汽修車間一個姓劉的修車師傅。李衛(wèi)東叫了一句“劉師傅”，算是打了招呼，便繼續(xù)低著頭吃飯。

　　然而那劉師傅卻主動跟李衛(wèi)東攀談起來，各種家長里短的說個沒完。

　　“我印象當(dāng)中，劉師傅雖然很健談，但也不至于有這么多話，跟唐僧念咒似得?！崩钚l(wèi)東心中暗道。

　　終于，劉師傅說到了正題：“小李，我聽說最近一段時間，你跟采購科王處長鬧的很僵？”

　　“談不上鬧的僵，他想要我的車間先進，我沒給他而已?！崩钚l(wèi)東開口說道。

　　“都是一個公司的同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何必如此呢，以后見面多尷尬??！”劉師傅長嘆一口氣。

　　“有什么尷尬的，他是采購處的，我是汽修車間的，咱們公司你這么大，好幾千人呢！除了開年終總結(jié)會，我們遇不著?！崩钚l(wèi)東笑著說道，心中已然有些明白劉師傅的來意。

　　劉師傅則接著說道：“王海濱好歹也是公司的中層領(lǐng)導(dǎo)，以后說不定還會更上一層樓，你還年輕，為了一個車間先進，得罪他可不劃算?！?p>　　“他還能開了我不成？”李衛(wèi)東呵呵一笑，接著道：“我是正式職工?！?p>　　國企的正式職工，只要不是違法亂紀的嚴重錯誤，就算是一把手來了也開除不了。

　　劉師傅還要再勸，李衛(wèi)東卻將手里最后一口饅頭塞到嘴里，然后站起身來，開口說道：“劉師傅，我吃飽了，你慢慢吃。”

　　午飯過后，李衛(wèi)東返回汽修車間，找了個有太陽的墻角，悠閑的坐了下去，曬起了太陽。

　　“這時候，要是有杯茶就好了！”李衛(wèi)東心中暗道。

　　就在此時，一個聲音從旁邊響起：“小李，喝茶，我剛泡好的?！?p>　　李衛(wèi)東抬頭望去，看到一個男子，正端著一個搪瓷茶缸走了過來。這人姓王，也是車間里的修車師傅。

　　“謝謝王師傅了?！崩钚l(wèi)東也沒有客氣，接過搪瓷茶缸，喝了一口，大葉子茶的甘苦味瞬間占據(jù)了李衛(wèi)東的味蕾。

　　放下搪瓷茶缸，李衛(wèi)東才開口問道：“王師傅，找我有事?！?p>　　王師傅呵呵一笑，指了指那個搪瓷茶缸，開口說道：“小李，你覺得我這個茶缸怎么樣？”

　　李衛(wèi)東看了看那搪瓷茶缸，上面寫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口號。

　　看到這幾行字，李衛(wèi)東開口說道：“這茶缸得有些年頭了吧？”

　　“七七年的時候，我拿了車間先進，這是當(dāng)時的獎勵?！蓖鯉煾涤行┗匚兜奈艘豢跉?，接著說道：

　　“小李啊，這車間先進雖然是個榮譽，可也就聽起來好聽罷了，實際上也就給發(fā)個茶缸，發(fā)個臉盆之類的?？稍蹅兠總€月拿的獎金，足夠買幾十個茶缸了，你說是不？為了一個名頭，損失這么多獎金，不值得??！”

　　李衛(wèi)東拿起了茶杯，又喝了一口茶水，吐出了兩片茶葉后，繼續(xù)笑而不語。

　　王師傅則接著勸道：“小李，就算你自己不差這些獎金，但你也得為車間里的其他師傅們考慮考慮啊，大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指望著這點獎金養(yǎng)家糊口呢！”

　　“行了，王師傅，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讓我把車間先進讓給王海濱的兒子，然后大家就不會被扣獎金了。犧牲我一個，富裕一車間，對不？”李衛(wèi)東笑著問。

　　“這個嘛……”王師傅尷尬的笑了笑，隨后開口說道：“都是為了集體嘛，甘于奉獻，不計較個人得失，為四個現(xiàn)代化做貢獻，我們這一輩人，都是這樣過的?！?p>　　“講奉獻，講犧牲，也要分對誰吧？雷同志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了人民群眾，這是真正的無私奉獻。可我這算什么，把車間先進奉獻給王海濱的兒子？你管這叫奉獻？”

　　李衛(wèi)東話音頓了頓，接著說道：“而且我覺得，王海濱的兒子能不能成為正式職工，不影響咱們國家的四個現(xiàn)代化建設(shè)?！?p>　　王師傅被李衛(wèi)東幾句話嗆了回去，只好無奈的嘆了口氣，拿起搪瓷茶缸返回了車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