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已過，將近正午，日頭也大了起來。外邊冷白的日光照進(jìn)修繕講究的玉華堂，鋪亮了正廳地面品質(zhì)極佳的紅木。
秋日的太陽本就不夠灼熱，在此刻的朱紅綾二人看來，更是可以用寒冷來形容。朱紅綾一雙手緊緊拉著沐婉，沐婉也縮在座位上，那一身藍(lán)色羅裙本還悄然綻放著裙擺褶皺，此時垂在紅木椅腳邊，倒是不顯半點輕靈。
沐河清卻與二人神情截然不同，她端著茶盞，笑意吟吟。嬌小的少女坐在寬敞的紅木椅上竟坐出了一種高在云端的上位感。
“二嬸先坐吧，今日的事只怕還早呢?！鄙倥σ饕鞯?，連說話的語氣都像是閑話家常一般輕松愉悅。
朱紅綾讓乳母抱著沐祁佑先回房，然后坐在沐婉前，下意識地把女兒護(hù)在身后。
沐河清淡淡掃了一眼：“二嬸擋著婉姐姐也沒用，我便先說一說與婉姐姐的事?！?p> 母女倆對視一樣，朱紅綾更是一腦門兒霧水：沐婉自從挨了打之后再也不敢招惹沐河清，眼下還能又出什么事不成？
朱紅綾下意識開口道：“婉兒她……”
“娘親。”這回是沐婉出聲喊住了朱紅綾。
朱紅綾詫異地回頭，見沐婉煞白著臉輕輕搖了搖頭，又是一愣。
沐婉安撫地拍了拍母親的手背，這才咬著下唇開口：“清妹妹，我這便向你認(rèn)錯?！?p> “確實是我，暗中讓香蘭給你傳話晚上半個時辰，來來選料子的時辰該是辰時一刻，可妹妹來的時候已是辰時三刻了，確實是姐姐的錯?！?p> 沐河清饒有興致，笑著看她似乎還有話說。
“可是、可是，”沐婉忽然委屈起來，一張艷如桃花的俏臉又白了一分，眼眶也略略泛紅：“我也只是心疼妹妹，妹妹身子才好了幾天？上次也因為我的緣故動了肝火生了氣，清妹妹身子向來弱，姐姐也只是、只是想讓妹妹多多休息，并無半點其他的心思?！?p> 沐婉淚眼婆娑，看著沐河清繼續(xù)道：“況且，妹妹來選的這些布料，不說是穎京城最好的，也算是我們府上最好的一批料子了。方才選中的那匹產(chǎn)自北域的霓裳彩絹，雖比不得冰蠶絲，卻也值百金之?dāng)?shù)……妹妹即便來得更早些……也委實尋不著其他了?！?p> 說罷，她便埋著頭小聲抽泣。
不耐地聽完這一番關(guān)心則亂的說辭，沐河清總算能開口了。
她依舊笑吟吟的，并沒有表現(xiàn)出很驚訝：“婉姐姐這般信口雌黃，還真是讓我驚訝。上次挨了四十棍棒還不長教訓(xùn)，借口幾乎一模一樣，你也算是……蠢得可以?！?p> “自己蠢也就罷了，還偏偏要找個替死鬼?！彼^續(xù)笑著，說出的話卻如刀般直插人心：“是吧，香蘭？”
香蘭臉色枯黃，站在椅后側(cè)難掩震驚地看著沐婉。
沐河清繼續(xù)捅刀：“香蘭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婉姐姐，這么輕易便被推出去擋刀了，多讓人寒心吶?！?p> 沐婉那滴搖搖欲墜的眼淚堪堪停在眼角，臉色僵硬地愣住了。
“清妹妹，不是這樣的……”沐婉蒼白地解釋開口：“我當(dāng)真沒有這樣想……”
“真真假假，香蘭，你信嗎？”沐河清干脆把問題拋給香蘭。
香蘭瞳孔皺縮，戰(zhàn)戰(zhàn)兢兢，眼看竟要下跪，卻緊接著被朱紅綾搶過話頭。
她一邊用別樣的眼神警示香蘭，一邊笑道：“哎呀……我道是什么事兒呢？婉兒是一片好心，郡主也莫要嚇著香蘭，香蘭自幼把婉兒帶大，兩人自不會生出嫌隙。不過一場誤會罷了，郡主大人有大量，向來大哥大嫂若是在府上，也不愿郡主為此事這般較真呀！”
朱紅綾笑著圓場，卻并未發(fā)現(xiàn)當(dāng)她親口提及“大哥大嫂”之時，沐河清臉上的笑容冷淡得嚇人。
仿佛是藏在旭日朝陽下千年不化的萬丈冰雪，削成了尖利的冰刃，下一刻便要把眼前的明媚撕裂開來。
“不過就是一場誤會！說開了就行了，姐妹之間可不能有什么隔閡。我在此便替婉婉道個歉，實在唐突了郡主，下回絕不會再擅自揣測。眼下已是巳時，時候不早了，不如——”她最后一句話也不說完，話里話外趕人的意思卻極分明。
沐河清逐漸冷淡的笑容忽然變得有些詭異，她輕勾唇角，雙眼視線如火般炙熱焦灼，盯著朱紅綾，興味盎然。
“二嬸，別急呀，”沐河清的聲音輕柔似羽：“我與婉姐姐的事點到即止，可與您的事兒還沒說呢?！?p> 朱紅綾笑容再次僵硬，豐腴的臉龐上冷汗涔涔，脂粉順著汗水一點點淌下，她也顧不得拿出手帕擦拭，可以看出極其不適。
她磕巴道：“這……這……與我有何事可談？”
沐河清拖著下頷，雙腿交疊，悠哉道：“冰蠶絲啊，二嬸。冰蠶絲的事兒，可不算這么完了。”
朱紅綾一急，一張白胖的圓臉漲紅了：“這、這怎么沒完呢？冰蠶絲，二嬸一定給你個說法……”
“我再問一遍，”少女陡然拔高聲調(diào)打斷，語氣也清冷異常：“也是最后一遍。冰蠶絲，當(dāng)真是手下人辦事不利，弄丟了、沒有了？”
站在大堂上的當(dāng)家主母，明顯頓了頓，卻隨即斬釘截鐵道：“千真萬確！”
少女冷笑一聲，冷然道：“二嬸還真當(dāng)我是個傻子，竟不知冰蠶絲此等皇家御貢之物，也能一個不小心給弄丟了？”
朱紅綾臉上的表情只在瞬間變了變，隨即比之前更加堅定和委屈。
她上前一步，大聲哭訴道：“郡主，這冰蠶絲依你所言乃皇家御貢之物，我們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拿它如何??！在路上丟了便是丟了，的確是千真萬確！郡主若是不肯信，臣婦也實在別無他法！”
言辭之激烈，觀點之鮮明，態(tài)度之強(qiáng)烈，情感之充沛，令人嘆為觀止。
一言以蔽之，人無臉皮則無敵。
沐河清坐在椅上，雙腿交疊，一只手托著腮，一只手搭在膝上，看著朱紅綾。少女的眼睛明燦瀲滟，安靜地注視她，眼神中無悲無喜，平靜而清澈。
現(xiàn)場陷如死一般的寂靜。
朱紅綾只覺如芒在背，毛骨悚然，她鼓起勇氣迎上那股猶如實質(zhì)般的視線，與那雙波瀾無驚的眼睛對視上。
仿佛在被審視，被量刑，被打入無邊地獄。
良久的寂靜在虛弱的陽光中流逝。
沐河清一聲哂笑，笑彎了眉眼，也打破了沉寂：“罷了?！?p> 朱紅綾嘴角的弧度漸漸擴(kuò)大——她當(dāng)真以為自己算是贏了一盤。
但是下一刻，這笑容卻又在少女清冷的聲音中，凝固、僵硬，直到消失——
“三嬸嬸，當(dāng)真是不見棺材，不掉眼淚。”少女懶懶地笑了。
朱紅綾的表情一點點垮下來：“郡、郡主這是何意？”
沐河清也不說話，懶懶地拍了拍兩只手，清脆的巴掌聲仿佛打在那富貴的婦人心上。
清霜著一席淡紫色衣裙忽然自門口踱步而來。
她雙手舉著一個檀木托盤，托盤上疊放著一匹冰藍(lán)色的布料，走進(jìn)了看，竟是薄如蟬翼，晶瑩剔透，光華流轉(zhuǎn)，輕云出岫，可謂華極美極。
待走至玉華堂正中央，她正立在母女二人身邊，鎮(zhèn)定自如，還向二人行了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屈膝禮。
而此刻，朱紅綾和沐婉二人的臉色竟如同見了鬼一樣，慘白嚇人。
二人對視一眼，震驚與不安排山倒海般涌來。
那匹前幾日才由朝廷派人送來、早已被沐婉私自收入囊中、藏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皇家御貢之物——冰蠶絲，竟然、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出現(xiàn)在沐河清這個丫鬟手中！
這、這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沐河清到底做了什么？
少女愉悅地觀察兩人的表情笑著出聲：“二嬸和婉姐姐，可認(rèn)得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