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復明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聽得屋外的大門被敲得咣咣直響，幸好林復明的家旁邊一家是一位耳背的獨居長者，另一家是個深居簡出的程序員，經常在公司加班，即使在家也不會與左鄰右里有啥互動，不然人家鄰居早已報警。
林復明邁著慵懶的步子，極不情愿地挪去開門，他也想知道究竟是誰擾他清夢，平時根本就沒什么人找他，即使找他也從未敲門如此用力、急促。打開門，發(fā)現(xiàn)原來是魯憶翹！林復明不禁為之一振，瞬間整個人精神起來。
“是你？”林復明想也沒想過，魯憶翹會主動找他，而且親自上門造訪，因此他高興得有點詞不達意，“你怎么來了？”
“怎么？不歡迎我？”
“不不不?！绷謴兔骷扰d奮又緊張，想個孩子一樣，站在那兒，不知所措。
“既然不是不歡迎我，為什么不邀請我進屋子里坐坐？”
魯憶翹的玩笑，林復明竟是當真，他生怕魯憶翹因此生氣，趕緊答道：“我，我不是這樣的意思，我…….”情緒緊繃之下，組織不了語言，又想起前兩次對魯憶翹的無禮，只得嘆氣：“不好意思?！?p> 魯憶翹打笑道：“我說笑而已?！痹挳?，腳已踏入林復明屋內。只見屋內出奇地整潔，物品雖舊但明顯花過心思護理的，例如那幾張陳舊的木沙發(fā)，雖然日子久遠外表掉了不少漆，但沒有點點灰塵，所有物品都分類得井然有序，就連茶幾上的紙巾盒、餅干盒等整齊地擺列在茶幾的左上角。
“你是經常打理家務的人嗎？”魯憶翹一邊問一邊坐下，她并沒有像參觀那樣，四周打量，以免增添林復明的心理負擔。
“以前在里面習慣了，現(xiàn)在出來了，不收拾的話心里不舒服。”
“在里面？”魯憶翹從林復明的話中隱約知道些什么，但始終還需林復明親口確定才行，不要產生不必要的誤會。
“對，我坐了二十二年七個月的牢，我以為你是知道的?！绷謴兔鞒霆z以來，就只有安婆婆閑來探望一下，大山他們是知道的，林復明以為魯憶翹也早就知曉。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道。當然，如果你不想再提起，咱們可以換個話題，每個人心里都應該有屬于自己的秘密。”
“也不是什么秘密，這件事以前應該很多人知道，可是我也不想再提起了?！?p> 魯憶翹聽著林復明說著，心里產生的問號越來越多，只是出于職業(yè)的專業(yè)操守和道德上不得追問下去，更令魯憶翹好奇的是林復明的語言表達明顯比前兩次接觸的時候好不止一兩個層次，不但說話有邏輯，言語間還透露出情感，這分明就是個正正常常的人嘛，怎么跟前兩次判若兩人？“該不會他真的裝瘋賣傻，實則吃我豆腐吧？難道真的正如馬志峰所說的那樣？我該不該拆穿他呢？如果現(xiàn)在拆穿他，他突然發(fā)難怎么辦？或者可能他真的間歇性精神失常吧？這些人又不是沒見過，沒事的吧……”魯憶翹思想不斷反復掙扎，緊張得攥緊手上的包包。
林復明此時也是陷入回憶里，雙方都沒作聲，客廳氣氛就這樣突然掉下來。
魯憶翹首先打破僵局，轉移話題：“剛才你知道我敲門敲了多久？你是一直沒聽到嗎？我差點要找人替你開門了?！?p> 林復明也從回憶里跳出，聽見魯憶翹的話，無奈地說：“其實我剛才在睡覺，我睡覺的時候做了一些很奇怪的夢，可能正因為這樣，我不想醒過來吧，其實留在夢里多好，總比現(xiàn)在開心。”林復明從現(xiàn)實的回憶又跳到夢里的回憶，嘴角帶笑，雙眼直直地盯著天花板放空。
魯憶翹聽得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感覺林復明似乎又開始進入狀態(tài)，只是今次的話明顯比之前多了很多，魯憶翹確實分不清他是裝還是真的，說：“現(xiàn)在下午五點多，你睡午覺還是晚覺？”
“其實很多時候一個人在家，沒什么事可做我就會睡覺，很多時候睡覺我都會做夢，我在夢里面有一個女孩陪著我，我很開心，可是醒來，卻什么也沒有了。”
“哦，你經常做夢的嗎？”
“有時候，我做的夢很開心，和那個女孩逛公園、騎單車，有時候，我的夢里出現(xiàn)不同的魔鬼，將我和女孩分開，那些魔鬼還將我打進十八層地獄……”
魯憶翹一邊傾聽林復明，一邊留心觀察林復明神態(tài)，她認為林復明應該不是馬志峰所形容的不堪，他的眼神單純，他的神情真摯，怎么可能是裝瘋賣傻。
“對了，還有時候，我明明在房間里睡的，醒來時候卻在樓頂?shù)奶炫_……”
“你可能只是有夢游癥吧，吃點藥沒什么大礙的?！濒攽浡N嘴上不疼不癢地回應，心里其實還徘徊在這個問題。
“謝謝你，魯姑娘，你對我真是好。”
林復明突然這樣說，令魯憶翹精神繃緊起來，瞬即調整好坐姿，因為她總結前兩次經歷，但凡林復明說這樣感性的話來，他便會對自己做出失控非禮之事。
其實林復明確實出于由衷之言，在他記憶里，只有安婆婆對他好，現(xiàn)在又多了魯憶翹，當然魯憶翹對他的好有別于安婆婆的，安婆婆畢竟是長者，所知所想始終不多，對他的好僅限于平日送些食物、買些衣服日用品之類的，而魯憶翹對他更多是心靈上的共鳴。他原以為衷心的感激會令魯憶翹欣然接受，沒料到魯憶翹的神情更多的是不安，林復明聯(lián)想到之前對魯憶翹的失禮后，馬上道歉。
魯憶翹感到不解，“怎么你一時講多謝，一時說對不起，你怎么回事？”
“魯姑娘，我記起之前對你無禮，令你害怕也是正常的，我不希望你原諒，只要你不再生氣就是了，要不我再也不出現(xiàn)在你眼前惹你生氣吧，對不起。”林復明語出誠懇，說話間并身體沒有縮短二人之間的距離，而保持在一定的位置。
魯憶翹心想：“我還沒說出口，他已經知道我在想什么，看來他思維很清晰，心底也不是壞的，我作為社工，幫助他也是應該的?！毕氘?，便說：“我接受你的道歉，因為我感受到你的誠意。上次我問你，我們是不是朋友，還記得嗎？”
“記得?！?p> “嗯，有不少問題，我想問你，我想你能坦白回答我，這樣我們之間才能好好溝通，好嗎。”魯憶翹頓了頓，察言觀色后再說：“我覺得你今次見面與你之前的表現(xiàn)都不大一樣，你平時一個人的時候都這樣的嗎？”
林復明似懂非明，他聽見魯憶翹提起上次彼此是朋友那次正是自己失禮之時，以為魯憶翹今次怪責于他，內心歉意不減反增，說：“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為什么這樣，總是令你麻煩，是我不好?！?p> “現(xiàn)在沒有人要責怪你，你先不要這樣，我們把問題弄清楚，好不好?！濒攽浡N壓根沒有惱怒的意思。“聽說，你很少出去走動吧？”
“唔，我不想出去?！绷謴兔髯兓刂澳莻€膽怯的模樣。
“你不想出去的原因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p> “你是害怕大山、馬志峰他們還是所有人呢？”。魯憶翹一再追問，期間一直觀察林復明表情的變化，她在試探林復明。
“不知道……”林復明面容逐漸扭曲，情緒波動開始變大。
魯憶翹心里掂量，約摸到點便不再逼問林復明，轉移話題：“你知道什么叫夢游癥嗎？”
“知道，你認為我有夢游癥嗎？但我真的不記得自己睡覺時候有走過，我只記得在夢里和那個女孩子很開心很幸?！?p> “夢游癥發(fā)作的人是不知道的因為人已經睡著了，是大腦的潛意識在指揮你的身體行動，你很多次醒來都在天臺嗎？”
“嗯，很多次都在天臺。我記得很多次夢里跟那個女孩說笑，醒來都在天臺的?！?p> “你怎會記得那么清楚？”魯憶翹疑問道，“可能你真的很喜歡上面天臺吧。不過夢游癥這東西始終是危險的，你想想，你不是每一次都在天臺的，而且夢游期間你做過什么你是不知道的，萬一你走下樓發(fā)生了事怎么辦？”
魯憶翹的意思預防林復明在夢游期間走上街遇到危險，因為夢游完全沒有自主意識，但在林復明聽起來卻是覺得魯憶翹擔心自己夢游發(fā)作，不知道變成什么怪物，令人們帶來麻煩，誤以為魯憶翹嫌棄他，說：“我以后在家里加裝幾把鎖就是了，把自己鎖在屋里，我不會上街的?！?p> “什么？”魯憶翹感到林復明的心靈極之脆弱，簡直是無法觸碰，旋即解釋道：“其實我想說，你夢游癥發(fā)作的時候，對于你自己來說是非常危險的，不是說不外出就不代表沒事。你看，在這屋里，有刀有火有水，萬一你夢游癥發(fā)作，這里隨便一樣都可以讓你受傷，你說是不是？而且，我不是不讓你上街，相反，你要多上街，多接觸人，對你才好呢?！?p> 林復明看著魯憶翹說一大番話，還在消化中。
“這樣吧，你可以在家里各個角落里安裝一些監(jiān)控，假如你夢游發(fā)作的時候，事后可知道自己做過什么事，我還會介紹醫(yī)生，讓你吃點藥，睡個好覺，以后不再做夢。”
“我才不要以后做不了夢呢。”林復明嘀咕著，只是魯憶翹自顧自地研究這屋的間隔并沒聽到林復明講話。
“你這里有無線網絡嗎？”魯憶翹問。
“沒有，我這沒有那個?！?p> “沒事，我都可以幫搞好的?！?p> “要怎么搞？我可以自己學的，學會了我自個搞?！?p> “哦？不錯嘛?！濒攽浡N不得不對林復明重新建立新的印象，先是林復明的屋子整理打掃得干凈，再是主動學習，雖然不是什么技能，但對于一個釋囚來說，這意味著對社會、對自己并沒放棄，繼續(xù)保持積極的態(tài)度，魯憶翹接觸的個案中，總結出往往這類人最容易融入社會，當然需要的是旁人的引導和幫助。
“接個無線網絡很容易的，去網絡供應商的營業(yè)廳辦理就行了，有了無線網絡，你又可以用手機上網，這些監(jiān)控攝像頭全都接連在你的手機里，挺方便的。”林復明注視著魯憶翹娓娓而談聽得入神，他其實早已聽他人說過無線網絡，只是別人不是親自向他解釋，而是他在一旁偷聽，因此他聽得一知半解?！笆謾C能看監(jiān)控？”林復明拿出手機難以置信地說。
魯憶翹見是傳統(tǒng)的按鍵非智能手機，失笑道：“你這電話很久歷史了，這手機當然不能查看監(jiān)控，要用智能手機才能看哦。”拿出自己的手機。
林復明的手機是安婆婆給他的，用安婆婆的話來說，有個手機傍身有事起來也可找人求救，可安婆婆也跟不上時代步伐，皆因安婆婆的手機亦是孫兒送的，固然不知現(xiàn)時科技進步到什么程度。林復明端詳魯憶翹的手機，不禁贊嘆連連，說：“這樣的手機應該很貴的吧？”
“手機這東西，豐儉由人，你想要功能多的自然貴點，根據(jù)每個人實際需要都不同，我這個也不貴，三千來塊吧?！?p> 對于林復明來說可是天價，自從出獄以來，政府為了安排的工作他都做不長久，幸好他既沒消遣又沒嗜好，才得以勉強糊口度日。
“既然魯姑娘的手機可以看，不如用魯姑娘的手機看我的監(jiān)控吧?！绷謴兔鲊肃榈?。
“??？用我的手機看？我怎么可以那樣，那不是變成我監(jiān)視你了嗎？不行不行?！濒攽浡N未明林復明心底想法，只聽出表面的意思。
“可以的，我以前在牢獄里面很多地方都有監(jiān)控，有監(jiān)控我才覺得安心?！绷謴兔飨肫鹨郧暗娜兆?，剛開始的時候經常被人欺負，睡覺、上廁所皆如是，后來牢里逐漸假裝越來越多監(jiān)控，情況才得以遏制，監(jiān)控對于別人或許是被剝奪自己的工具，對于林復明而言卻是油然而生的親切感。
魯憶翹覺得不可思議，從未見過主動請他人用監(jiān)控監(jiān)視自己的人，好在從事社工的職業(yè)見識的千奇百怪比比皆是，培養(yǎng)出魯憶翹對人的同理心和平常心，即便心中有疑惑亦不便表露，說：“好吧，手機、無線網絡、監(jiān)控，這不是簡單的事情，以后有時間我?guī)湍愀惆桑瑢α?，你平時有什么事做的？”
“沒有啥事做，怎么了？”
“沒事做可以多來服務站聊聊天呀，免得你一個人在家整天睡覺夢游，你要上班嗎？”其實魯憶翹想問很久，只是一直沒找到機會。
這個也是林復明極不情愿面對的問題，林復明性子本就柔弱，不善與人交際，今天是出獄以來與人最多交流的一次，魯憶翹的忽臨，林復明既驚喜且怯懼，驚喜的事魯憶翹親自上門，他對魯憶翹有種很特別的親切感，因此控制不住自己的手，繼而才對魯憶翹冒犯；怯懼的是擔心魯憶翹怪責和自身內心的自卑感，正是日漸劇增的強烈的自卑感，令他連上街的膽量也沒有，更不要說出去工作，而每個單位的人都嫌棄林復明，棄之而后快。林復明蜷縮在椅子的一角，不敢直視魯憶翹。
魯憶翹見林復明神情，不用其回答也猜到答案，安慰道：“反正我有時間也會過來的，你覺得方便的話也過來服務站，即使不想聊天，在自己能力范圍內幫幫別人也是好的。”
林復明正在想如何回應魯憶翹時，門外又響起了敲門聲，魯憶翹頗感意外，好奇除了自己還有誰來林復明的家，林復明稍顯淡定，說：“一定是安婆婆來了?！?p> 開門后，果不其然的是安婆婆，安婆婆手提一個不銹鋼暖壺進來，走進客廳這里不大，也沒幾步距離，安婆婆卻用勁將暖壺平穩(wěn)地放在茶幾上，想必暖里裝滿了東西，安婆婆才拿的起勁。
安婆婆也無需林復明招呼便徑自找張椅子坐下休息，坐下后，赫然發(fā)現(xiàn)客廳里比往日多了一人，而且是孫子的女朋友，安婆婆和魯憶翹沒料到對方會來這里，各自心里都倍感驚訝，不約而同地說出：“你怎么來啦？”
“我在家燜了牛腩，拿了點過來讓小明吃?！卑财牌耪f。
林復明從廚房拿出大碗，將牛腩換盛過去，這樣便可將不銹鋼暖壺還給安婆婆。魯憶翹觀察林、安二人連貫的動作之間又沒有額外多余的話，且安婆婆嘴上說是拿了點，待林復明倒出，卻是盛滿了大碗，恐怕足夠林復明兩天的份量了。
“阿明，安婆婆對你很好哦，是吧？”魯憶翹問。
“嗯，安婆婆經常送飯過來的?！?p> 魯憶翹望向安婆婆，希望安婆婆親自給出答案，因為和馬志峰一起回安婆婆家吃飯的次數(shù)不算少，但從沒聽過安婆婆送飯給林復明。
但安婆婆不以為然，說：“我一個老太婆什么也不懂，有時候煮飯菜多了，就順便拿一點給小明唄，反正咱們家吃不完還不是浪費了?！?p> 魯憶翹聽著安婆婆說話，目光無意間落在客廳的層架上，層架平平無奇，但層架上的東西引起了她的注意，這架子上的即食燕窩格外顯眼，鮮紅的包裝上印著醒目的燙金燕子形象，她認得那是自己送給安婆婆的禮物，因為這個牌子本地沒有，是馬來西亞特產，馬志峰專門拜托當?shù)亓魧W的朋友買的，當時還考慮到安婆婆做生的燕窩麻煩，才特意買即食的。如果說安婆婆煮多了菜，是無意之舉，那層架上的燕窩實屬有意為之了，魯憶翹明白安婆婆對林復明的好，但她不明白安婆婆似乎有意隱瞞自己優(yōu)待林復明這件事，再深思下去，令她不明白的事更多了，為何馬志峰與安婆婆婆孫倆對待林復明的方式竟天壤之別。
“憶翹呀，今晚你也過來吃飯的吧？”魯憶翹被安婆婆的話打斷了思考，不明緣由的她被問得啞然失聲，“什么過來吃飯？”
“??？我剛不是說了在家燜牛腩嗎？志峰說今晚回來吃飯，我才特地早早地去菜市場買最好的牛腩回來?！?p> “哦？是嗎？”魯憶翹淡淡地應聲，與聊得興起，眉飛色舞的安婆婆形成強烈的反差。
“你今晚記得早點來啊?！?p> 魯憶翹沉吟半秒，說：“不好意思啊，奶奶，我今晚有事來不了，你們吃的開心吧?！?p> “怎么？你不來了？一直以來，志峰回來就一定帶上你的，你今天為啥不來了呢？哎呀，如果你服務站沒什么事的話等下就跟我回去，我教你煲湯呢?！卑财牌旁捴邪笾袔в蟹愿溃玖钊撕茈y拒絕。
如果在平時，不要說安婆婆誠意拳拳，就算普通人也不會推辭，但今日確實應承父親回家吃飯，說：“奶奶，今晚我確實跟爸爸講好了，要回去吃飯，下次我再上您家陪您聊聊天，您再教我做菜吧?！?p> “回家什么時候都可以吧？難得志峰回來吃飯，你就不過來嗎？”
“對不起，奶奶。今晚確實不行，爸爸的朋友從外地過來，今晚咱們一定要陪他們吃飯，盡地主之誼?！?p> “哦……”安婆婆還在想說什么，魯憶翹的手機響起，便匆匆離開座位找個訊號好的地方接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