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誰道人生無再少

　　　　陳蓮甫將心思全都撲到了事業(yè)上。

　　嵐妹妹說得對，既選擇了這條路，就要好好走下去。只是，他還是會關(guān)心她在做什么。她醒來之后，徐觀洲陪著她出門遠(yuǎn)行；她重拾畫筆，只是不再售賣；她應(yīng)安國寺住持邀請去畫壁畫；四年后，她又生下了一對龍鳳胎。

　　似乎，嵐妹妹吃完了人生的苦頭。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娘親了，可她卻變得更加裊娜動人。

　　他悄悄去過幾次安國寺，她的大兒子陪著她畫壁畫。

　　她在他心里一直都是美的，可畫畫時的她最為迷人。那是一種忘卻了自我，美而不自知的美。

　　他好想走過去，替她擦掉她臉上的汗珠，替她整理一下凌亂的碎發(fā)。

　　崔揚(yáng)靈生下了一個男孩，他知道她的心已經(jīng)死了便不再碰她。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總是很令人精疲力盡。每當(dāng)這時，他會鎖好書房的門，從暗格里拿出那幅歲寒三友圖來看看。

　　他步步高升，裴云霄在翰林院編修的位置上做了許多年。

　　岳父去世了，他始終和崔家保持著良好的關(guān)系。小桃有孕在身，同僚又送了些美女，他也想換換口味。只是，他的喜歡總是很短暫，保持不了太久。于是，后院的女子一天天變多，環(huán)肥燕瘦，桃紅柳綠，幾乎沒有重復(fù)的類型。

　　他知道這些女子斗得厲害，可他只覺得好笑。誰都越不過崔揚(yáng)靈這個正妻，他不會蠢到寵妾滅妻；誰都比不過嵐妹妹，烙印在他心上的女人。

　　有些瘋到不可救藥的，他直接出手整治了。知道了他的底線，這些女子的打鬧也保持在了合理的范圍內(nèi)。

　　徐觀洲給她在城郊蓋了一座園子，他不知道為什么要取松鶴園這么個老氣橫秋的名字。也許是想讓嵐妹妹長命百歲吧。

　　松鶴園年年都會舉辦雅集，嵐妹妹和徐觀洲的風(fēng)度才華也被人津津樂道。

　　有時，他們會偶遇，嵐妹妹也會朝他禮貌地點點頭。他先是高興，然后便覺得有一根燒紅的鋼針在戳他的心口。

　　嵐妹妹的大兒子金榜題名后，選擇了外放；小女兒嫁給了邊關(guān)的小將，還幾次身陷險境；她的二兒子一直陪著她，娶了一個農(nóng)家女做妻子。

　　他看不懂，可他知道嵐妹妹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他的嫡長子耀昌被崔揚(yáng)靈寵得不成樣子，他只能請母親多多管教。

　　又過了些年，母親去世了。她走得很安詳，可他覺得他真的變成了孤家寡人。

　　耀昌一直考不過省試，他早就對他放棄了希望，可崔揚(yáng)靈沒有，直到死她都覺得耀昌一定會考中。

　　他的其他兒子也沒什么天分，只有小桃生的耀普在二十六歲那年中了進(jìn)士。

　　耀普雖是庶子又有功名在身，卻很尊敬嫡兄；耀昌書讀得差，但是很有自知之明。他覺得自己這個長子做個富家翁還是沒問題的。

　　他不忘了提拔些寒門子弟，定期給洛陽的各家書院捐銀捐物，還專門立了一筆款子獎勵品學(xué)兼優(yōu)的窮苦學(xué)生。

　　嵐妹妹的大兒子回京了，因為經(jīng)驗豐富，深諳民生，在戶部做得有聲有色，成為皇帝的股肱重臣；她的小女兒英勇善戰(zhàn)，智計百出，數(shù)次擊退了敵人，誥命夫人已經(jīng)不足以表彰她的功績，她成了大越朝第一個女侯，還是憑武功晉封的侯爵；她的二兒子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在書道繪畫上自成一派，聲名遠(yuǎn)播。他又善于經(jīng)營，將松鶴園打理得有聲有色。

　　嵐妹妹，還很會教養(yǎng)子女。

　　他功成身退，在家頤養(yǎng)天年?？伤X得家里的人太多，吵得他睡不好覺。這洛陽城呆得人氣悶，他也想出去走走。

　　臨行前，他已按照律法，不偏不倚地分割好了家產(chǎn)。他叫來了耀昌耀普，讓他們互相扶持，守住陳家。兄弟兩個向他信誓旦旦的做出了保證。

　　兒孫自有兒孫福，其他的，他也管不了了。

　　出發(fā)那一日，有很多學(xué)子來送他，居然還有裴四郎。裴云霄這輩子官職都不高，卻是受人敬仰的清流文臣，口碑比他這個玩弄心計的權(quán)臣好太多了。年少的裴四郎也追隨祖父的足跡入了翰林院。

　　他曾經(jīng)默默出手幫過幾次裴四郎，沒想到這孩子都記在了心里。

　　裴四郎除了祝他旅途平安，還送了他一筐新摘的櫻桃，他告訴他是裴家老宅的那棵櫻桃樹結(jié)的果子。

　　“謝謝你了?！?p>　　裴四郎長得不像裴云霄，可那風(fēng)輕云淡的笑容很像他，也很像她。

　　陳府上下都知道他最喜歡的水果是櫻桃，他最喜歡的干果是核桃，他最喜歡的面食是薺菜餛飩，他最喜歡的點心是紅豆酥，他最喜歡的繡樣是鯉魚。

　　可她們，其實什么都不知道。

　　裴四郎送來的櫻桃吃起來酸酸甜甜的，和當(dāng)年的味道一模一樣。

　　他漫無目的的四處閑逛，從初春走到了寒冬，大雪封山，他只能留在一座狹小的老廟里?？粗紳M了灰塵和蛛網(wǎng)的佛像，他的心忽然得到了安寧。

　　他把歲寒三友圖掛在了墻上，雖然屋內(nèi)的炭火不多，可他并不覺得寒冷。

　　他合上了眼睛，睡著之前，往事在腦海中一幕幕浮現(xiàn)。貧寒的童年，發(fā)奮的少年，順?biāo)斓那嗄?，疲憊的中年和安穩(wěn)的老年。似乎很圓滿，可總是缺少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他好像聞到了梅花、竹葉、松針的香氣。

　　“陳家哥哥，無論你做出什么樣的選擇，都會產(chǎn)生遺憾……

　　他笑了，嵐妹妹，是嵐妹妹的聲音。

　　“你選了我，卻會失去你現(xiàn)在所擁有的一切。既然如此，你就更應(yīng)該徹徹底底的忘了我……”

　　忘不掉，這輩子我都沒能忘掉你。

　　“早晚你都會忘掉的，你所執(zhí)念的并不是真正的裴云嵐，而是你自己描繪出的幻影……”

　　是幻影也沒關(guān)系，我就是放不下。

　　“人生苦短，要珍惜眼前人啊……”

　　我真的會珍惜你的。

　　次日清早，仆人進(jìn)來叫醒他，卻發(fā)現(xiàn)他再也醒不過來了。仆人跪在地上低聲哭泣，他的臉上還留著一絲笑容，他的手?jǐn)R在了那只很舊很舊的鯉魚香囊上。

　　一代權(quán)相陳蓮甫溘然長逝于山間的無名老廟里，享年八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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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好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漫長的一生結(jié)束，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只見黑色白色兩種光芒交替閃現(xiàn)，時而很冷時而很熱，他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蓮甫，蓮甫，快醒醒?！?p>　　他試著睜開眼睛，居然很輕松的就從那片混沌中抽離出來。

　　“都下學(xué)了你怎么還睡著了，是不是昨天又看書看到半夜?。俊?p>　　眼前的人，是幾十年未曾跟他講過話的唐聞卿，而且是很年輕的唐聞卿。

　　他愣了片刻，無意間看了看自己的手，是年輕人才有的光滑柔嫩的手。他身上的衣衫是洗得褪色的粗布，他此刻坐著的地方是深山書院。

　　“哎，你是不是做噩夢魘著了？”

　　他讓時光倒流了，他回到少年時了。

　　“聞卿，蓮甫，你們兩個還去我家嗎？”

　　“去，當(dāng)然要去了?！?p>　　裴云霄看著臉色不對的他，問唐聞卿他這是怎么了。

　　“睡懵了，還沒醒神呢?！?p>　　“那走吧，走走就精神了?！?p>　　他跟著兩位好友去了毓財坊，大病初愈的嵐妹妹倚在門邊，笑著跟他們打招呼。

　　他真的回來了，他的好朋友，他的嵐妹妹，都還沒有離開他。

　　他安靜地聽著他們?nèi)肆奶?，嵐妹妹還是閃亮如寶石。像當(dāng)年一樣，閑聊了一會兒，他就和唐聞卿離開了。

　　云霄和嵐妹妹把他們兩人送到了巷子口，陳蓮甫回頭望了一眼，嵐妹妹笑瞇瞇地朝他揮手，他也笑著朝她揮手。

　　這一次，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嵐妹妹；這一次，他會和嵐妹妹共度余生；這一次，他不會再失去最好的朋友；這一次，他會珍惜眼前人。

　　一切還能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