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嵐打著一把黑色油紙傘,騎著賃來的青驢,書籃掛在鞍子上,往城東走去。她提前到達(dá)白馬寺,寺廟已經(jīng)開始戒嚴(yán)。
裴云嵐亮出了請?zhí)脱?,侍衛(wèi)打量了她兩眼,讓她打開提著的書籃。里面只有幾樣畫具和一只卷軸,用拳頭敲了敲書籃確認(rèn)沒有夾層后,才讓她進(jìn)去。
時(shí)辰尚早,裴云嵐放下了東西,簡單轉(zhuǎn)了轉(zhuǎn)。宮人們布置好了場地,涼棚小案,茶水鮮花俱已備好,只等著貴客們?nèi)胂?。枝葉扶疏、花白如玉的六月雪結(jié)滿了花籬,附近栽種的蜀葵和木槿均是白色,是故此次賞花宴被稱為“賞雪宴”。
終于,有人入場了。一水兒的皇親國戚,裴云嵐一一見禮,那些人友好地也不過是點(diǎn)頭示意,老熟人羅昭華和石宥在一起聊得火熱,長樂郡主帶著一臉不情愿的紀(jì)如尋走了過來,云嵐起身行禮,郡主扶起她,仔細(xì)瞧著她的臉色,皺眉道。
“眼圈怎么黑成這樣,又熬夜了?”
“哈哈,沒有啦?!?p> “下次記得傅粉,免得郡主操心。”紀(jì)如尋說完捧起了茶盞。
“這么熱的天兒傅粉,跟汗水混一塊,不是得滿臉泥巴,算了吧。紀(jì)小姐,郡主怎么把你哄來的?”
紀(jì)如尋這才有了點(diǎn)笑模樣,道:“郡主打算把她的珍本《文選集注》送給我。”
“大手筆?!?p> “您就忍心讓小嵐一個(gè)人在這兒受苦受難?”長樂郡主揪下一朵花扔到她身上,“我要是不來,指不定壽仙又會作出什么妖來。”
裴云嵐和紀(jì)如尋互看著對方,默默一笑。
順淑縣主一到,就朝長樂郡主案前走來。她肌膚粉嫩,長相甜美,嘴角有兩個(gè)小小酒窩。一身銀紅色茱萸紋八達(dá)暈錦裙,襯得人如山花般爛漫。二位正寒暄著,壽仙公主、榮敬公主和八皇子便到了。
壽仙公主坐在主位上,看了一圈便問道。
“怎么還有人沒來?”
“怕是路上耽擱了,再等等?”八皇子道。
“不等了,開始吧?!?p> 女樂們捧著樂器,開始演奏起新聲綺調(diào)。裴云嵐一面喝著茶,一面觀察著樂工們的臉龐和動(dòng)作。絕好的仕女圖素材,她的手不自覺地在桌面上比劃了起來。曲子演奏到了尾聲,徐觀洲和王成湜才姍姍來遲。
“還請公主殿下恕罪,實(shí)在是攔路的小娘子太多,馬車根本走不快呀?!蓖醭蓽涢L著一雙丹鳳眼,配上他輕松的語氣,竟顯得有些嫵媚。
“我信,畢竟是徐表哥出門嘛,快快請坐。”
徐觀洲沒有解釋什么,只行了個(gè)平禮坐在了八皇子旁邊的案上。聽過曲子,壽仙公主好像才想起來了一件事,對著裴云嵐問道。
“裴畫師,畫可帶來了?”
“回公主,帶來了,請您過目?!?p> 裴云嵐把卷軸交給了宮女,宮女將畫展開來,畫得是二十四番花信風(fēng)。壽仙公主連連點(diǎn)頭,又讓眾人上前品評一下。
“不錯(cuò)?!笔断ё秩缃?。
“蠻好的,畫得很像。”羅昭華的評價(jià)亦很簡單。
“這么多花兒,裴畫師你都見過?”八皇子問道。
裴云嵐搖搖頭,道:“有些也是查得圖譜?!?p> 長樂郡主和紀(jì)如尋自然是以夸獎(jiǎng)為主,順淑縣主輕輕撫著一朵桃花道:“不見墨筆,直以彩色圖之,這筆法,倒是少見?!?p> “絢爛雅麗、秀美天真。”王成湜給的評語也不錯(cuò)。
“徐表哥,你怎么看?”
徐觀洲沉吟了片刻,道:“精致有余,但,骨氣不足?!?p> 場面瞬間冷了下來,這說的是畫,還是人,又或者說兩者都有呢?壽仙公主格格地笑了起來,說徐表哥也太嚴(yán)苛了些,到底是個(gè)女兒家,萬一哭鼻子了可怎么好?
眾人又都瞧了過來,裴云嵐從容不迫地對著壽仙公主叉手行禮道:“公主殿下請寬心,草民不會哭的。一幅作品,有夸獎(jiǎng)有批評,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瞧,白擔(dān)心了一場?!?p> 看過了畫,宴會繼續(xù)。中途,一直沉默的長樂郡主突然說自己有些胃脹,要云嵐陪她走走,裴云嵐自是答應(yīng)了。
長樂郡主的臉色離得宴席遠(yuǎn)了,才變得鐵青。裴云嵐往前多走了一步,挎住了她的手臂,笑著搖頭說自己沒事??ぶ鞯牟阶油O?,隨手摘下了一朵白木槿。
“欺人太甚。”說罷,狠狠地揪下了一片花瓣。
“花兒是無辜的,我的郡主?!?p> 宴會上,壽仙公主輕搖著扇子,滿臉的樂不可支:“徐表哥,你看,惹惱了長樂吧。有些實(shí)話,擱在肚子里就好,何必講出來呢?!?p> “不看僧面看佛面?!睒s敬公主小聲附和道。
“先生,你確實(shí)講得太重了?!卑嘶首余街斓馈?p> “罷,我去賠禮道歉。”
“這才對嘛?!卑嘶首舆@才笑了。
徐觀洲起身去尋她們倆,走到了木槿花叢邊,他停下了腳步,因?yàn)樗牭搅艘粋€(gè)奇怪的問題。
“郡主,您知道洛陽城的米價(jià)嗎?”
“米價(jià)?”
“洛陽城的一斗米要二十文,聽起來很便宜吧。我家算上仆人,一共四口,一年大概要吃七石米。我爹的俸錢一年不過八兩銀子,祿米十二石。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哪一樣不花錢?我哥哥上書院要交束脩,又要買書又要買紙筆,所以,一向過得是一文錢掰成兩瓣花的日子?!?p> 裴云嵐又想起了從前:“最開始,我去芙蓉繡坊做工,每個(gè)月的工錢是半兩銀子。那些個(gè)夫人小姐們就愛花鳥魚蟲,精細(xì)的畫兒,費(fèi)工費(fèi)時(shí)費(fèi)燈油。睡不夠其實(shí)沒什么,但是眼睛酸可不好受。雖然有點(diǎn)累,畫得也千篇一律,但是起碼每天都能吃上肉了?!?p> “辛苦你了。”郡主感慨道。
“不辛苦,我賺得每一文都是我堂堂正正得來的,所以不管旁人怎么說,我都問心無愧。這些話,我只對您講。因?yàn)槟粫X得我是在哭窮,在裝可憐,在博取同情。”
裴云嵐平靜地笑著說:“在座的各位,開門七件事是琴棋書畫詩酒花,衣食無憂,從不用為生計(jì)奔波,自然可以隨心所欲。我不行,我的畫要換銀子,買主怎么說我就怎么畫,讓對方滿意了才是我的目的。所以,從某種意義上,徐公子講得沒錯(cuò),我的畫的確是精致有余而骨氣不足?!?p> 郡主握緊了她的手,安慰道:“聽聽就算了,不要掛在心上?!?p> “您放心,我呀,睡一覺就忘了?!?p> 躲在花叢的徐觀洲,低下了頭,一片雪白的木槿花花瓣掉在他的鞋頭上,輕盈柔弱。他看了看,抬起腳回了宴席上,沒有踩到那片花瓣。

文涂
孤舟易葉、書友20191004092057136、翼展九萬里、絕唱麥霸likelinying、煙隨半生必火小跟班,感謝以上同學(xué)們的推薦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