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三月末的初春,但是夜風(fēng)依舊很涼。
城墻上照明的燈火,在風(fēng)中舒展跳躍,火光映射之下,是一張張惶恐且疲憊的臉龐。
有人說,睡覺是最舒服的事??墒窃谶@些紅巾軍士卒的臉上,卻完全看不到安然兩個字。
即便是睡了,他們也抓緊兵器,緊皺眉頭。似乎一旦戰(zhàn)鼓響起,便可以隨時準(zhǔn)備作戰(zhàn)廝殺。
他們是流氓,地痞,是破產(chǎn)的農(nóng)民,是無家可歸的流民。
這是一群矛盾的復(fù)合體,他們禍害起同樣凄苦的百姓,毫不手軟,但同時對這個世界的絕望,讓他們拿起了刀槍,向命運反抗。
小九裹著厚厚的被子,眼神在這些人身上掃過,得出一個結(jié)論。
這些人,是沒有信仰的軍隊。
如果有一天,我能成為一支軍隊的首領(lǐng),一定會告訴他們,為何而戰(zhàn)。
小九的心里不喜歡打仗,更不喜歡殺人,可是這亂世中,身為男兒,除了殺人或者被殺,沒有任何的選擇。
擁有自己的軍隊?
那一天會很遙遠(yuǎn)嗎?
小九的目光,看向身邊靠著自己熟睡的朱重八。
篝火下,那一張同樣年輕的臉,可是卻似乎看遍了人間的滄桑。
他的父母病餓而死,家中親人四散飄零。他說過,他從沒吃過幾次白面,沒吃過稻米,他辛勤的父母,病餓而死之后,連一塊埋身的土地都沒有。
所以他發(fā)誓,這輩子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他要把飄零的兄弟姐妹找回來,他要衣錦還鄉(xiāng),他要給爹娘,修一座豪華的墳?zāi)?。他要讓他的子孫,連綿富貴。他要讓他的名字,傳遍家鄉(xiāng),供人吟唱。
看著朱重八那張隨著鼾聲起伏的臉,小九不禁想到。朱重八,應(yīng)該是歷史上出身最卑微,也是經(jīng)歷過最多磨難和險惡的雄主。
漢高祖劉邦,都說他是個流氓,但他是個亭長。起兵初期,身邊就有一群死心塌地的兄弟跟著,而且他不是沖鋒陷陣的小卒。
而現(xiàn)在,朱重八那些日后響當(dāng)當(dāng)?shù)奈某嘉鋵?,現(xiàn)在還不知在哪里。他只有自己,面對亂世中的血雨腥風(fēng)。
他不是李世民那樣的大貴族,也不是趙匡胤那樣的軍人世家。他出身最底層的百姓之家,任何他得到的,都是他用雙手,用鮮血換來的。
他像是雪山中的野花,在逆境的冰雪里,狂風(fēng)暴雨之中艱難的生長。在他變成璀璨的白蓮花之前,沒有任何人,幫他遮風(fēng)擋雨。
那么,自己呢?
小九看了看,自己滿是血污的雙手。他和朱重八,完全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盡管他現(xiàn)在有一個窮人出身的身體,可是他有著被富足和幸福嬌慣出來的靈魂。
在后世他從小到大見過最多的,是家人和朋友同學(xué)的笑臉,世間的疾苦,離他很遠(yuǎn)很遠(yuǎn)。
他聽過最多的話,就是你要健康,你要快樂,你要善良。
他從小到大經(jīng)歷的一切種種,在這亂世之中都是那么的可笑,他那顆后世的靈魂,一方面是優(yōu)點,但是另一方面也是致命的缺點。
相比如朱重八,小九在亂世中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很多的事要學(xué)。
他不夠狠,不夠壞,不夠精。
但是小九也不是沒有希望,他知道這個世界大致的走向,知道誰笑到了最后。同時他也知道,自己的缺陷在哪里。
這亂世,就是小九最好的學(xué)堂,他每一天都在學(xué)習(xí),都在反思,隨時都在成長,時刻都在變強。
身邊,朱重八的鼾聲忽然停住了。那雙明亮的眼睛,落在小九的身上。
“五更半夜不睡覺,琢磨啥呢?”
“哥,你說明天元軍的攻勢,會更猛嗎?”
朱重八翻個身,“俺又不是脫力不花肚子里的蟲兒,哪知道去?但是俺知道,你要是再不睡,明兒提刀的力氣都沒有!”
“俺睡!”小九靠著朱重八閉上了眼睛。
但是眼睛剛閉上,白日那場慘烈的廝殺就開始浮現(xiàn),身臨其境的上演。
白天一戰(zhàn),元軍猛攻小九這邊的城墻,紅巾軍倒下了七八百人。
但是紅巾軍這些烏合之眾守住了城池,這說明在城池的掩護(hù)下,雙方單兵作戰(zhàn)的差距,可以忽略不計。
但是出現(xiàn)這么大的傷亡,不是郭子興指揮布置得當(dāng),相反是他的無能,使得這么多人戰(zhàn)死。
小九閉著眼睛香,如果自己是主帥,怎么做?
首先,四門堵死放任敵人攻城的辦法就是愚蠢的,尤其是敵人的兵力,不足以圍城的情況下。
留有機動的騎兵力量,不時的出城騷擾,讓敵人知道你有反擊的力量,投鼠忌器。
第二,城頭上在敵人投石機出現(xiàn)的那一刻,就應(yīng)該讓士卒下去躲起來,而不是在城頭死扛。要知道傷亡的紅巾軍,起碼有三分之一,死在對方的石彈下。
當(dāng)然,如果保留騎兵的機動力量,是不是可以出城燒了那些投石機,或者沖散對方的弓箭手。
第三,太過被動,太過老實。敵人扎營那天,就應(yīng)該試探性的攻擊,城頭應(yīng)該多布置疑兵,讓元軍猜不到城里到底有多少兵馬。
小九不知道自己想的是對是錯,可是他想起自己老師的一句話。
如果你不試著猜想,你永遠(yuǎn)找不到通往正確答案的路。而且相比于答案,那條方向正確的路,對于一個人的成長才是最有利的。
腦子里胡思亂想著,小九漸漸進(jìn)入夢鄉(xiāng)。
清晨的眼光,溫暖和煦,照在小九那張已經(jīng)有了些肉,看起來有些飽滿的臉上。
以前的他不好看,是因為長期吃不飽,營養(yǎng)不良?,F(xiàn)在陽光下,他臉上戴著健康的紅潤,眉目和鼻梁之間已經(jīng)有了清晰的輪廓。
下巴,嘴唇和臉頰上長出微黑細(xì)細(xì)的絨毛,給輪廓剛剛清晰的臉,多了幾分男性的陽剛。
“弟兒,起了!”
“元軍來了?”小九下意識的抓緊武器。
“來了!”朱重八嘴里咬著塊餅,“城墻下收尸呢!”
小九趴著城墻向下看,幾個元軍戒備的看著濠州城頭,一些百姓,在他們的監(jiān)督下,收斂地上的尸體。
“吃飯!”朱重八隨手把一塊餅子,塞進(jìn)小九的嘴里。
被收斂的尸體,橫七豎八的摞在馬車上,有幾具尸體,死不瞑目的眼睛,空洞的望著城墻的方向。
“一,二,三......!”
小九邊吃餅子邊念叨起來。
重八問,“念叨啥呢?”
“查他們死了多少人!”小九順口回道。
“這你能查出來?”朱重八不信。
“一輛馬車能放多少尸首,他們拉了多少趟一乘,就出來了!”小九說著,“一輛車正好摞五十個,下面六輛馬車,就是三百。”
接著,又過了好久,朱重八有些不耐煩的時候,小九終于算好了。
“哥,元軍昨天死了兩千一!”
朱重八正在擦著兵器,頭都沒抬,“你查這玩意有啥用?”
“怎么沒用!”小九笑道,“他們一共才將近三萬人,昨天一天,就去了十分之一,你說脫力不花心疼不!”
“你地意思是?”
“俺估計,這兩天不會再攻城了!”小九靠著城墻笑道,“昨天一仗,死了那么多人,脫力不花心里肯定也發(fā)怵,他耗得起,但是死不起?!?p> 朱重八的手停下,看看小九,沉思好一會,正色道,“弟兒,你這腦袋瓜子,真不是一般人!”
小九笑笑,沒說話。
真的被他說中了,當(dāng)天元軍只是收了尸體,沒來。
第二天,元軍在城下殺了幾個百姓,還是沒來。
第三天,元軍的大營里依舊沉寂,沒有動靜。
但是小九已經(jīng)磨亮了斧頭。
風(fēng)暴來臨之前,沉寂的越久,越是狂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