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城,一片蕭索。
濠州城很大,但是人氣卻趕不上朱九記憶里,那座鐘離小城。
街上的商鋪都關(guān)著門,冷冷清清,偶有幾個行人,也是行色匆匆,滿臉恐懼。
只有一隊隊巡邏的紅巾軍,耀武揚威。
也對,這是一座被反賊統(tǒng)治著的城市。對于百姓來說,蒙元朝廷固然不好,但這些殺官造反的義軍,也好不到哪里去。
歷史,只是毫無感情的文字。
只有深處其中,才能發(fā)現(xiàn)這些文字中暗藏的冰冷和殘酷。
湯和的家在南城,一處廣亮大門的大院兒,青磚灰瓦。
“乖乖,這大院兒,闊氣!”
進了院子,朱重八笑著贊嘆。
院里幾位開闊,亭臺樓閣,花園假山,應(yīng)有盡有。
湯和前面帶路,得意的笑道,“這院子原來是個衙門里小官的,進城那天,俺手起刀落,直接占了他的宅子!”
他說的輕描淡寫,可是朱九聽得寒毛都豎起來了。手起刀落,占了宅子,就這八個字,代表了多少人命?
不是矯情,而是那顆后世的靈魂,確實有些難以接受。
隨即,開口問道,“湯和哥哥,那他家里人呢?”
“男的都宰了,女的分了!”湯和回頭笑笑,“這邊,后院走!”
朱九無言,這就是造反。
邊上,朱重八的臉色也顯得又些不好看,幾次想開口,卻生生的忍住了。
進了后院,湯和大喊,“人都死哪去了?”
一扇緊閉的房門之后,傳來慌亂的聲響。開門,一個雙十年華的女子,跪在門口。
“老爺回來了!”
朱九偷偷打量,是很漂亮,皮膚白皙腰肢柔軟。尤其是那張凄慘卻又強顏歡笑的臉,我見猶憐。
“俺媳婦,中不?”湯和擠眉弄眼的笑笑,隨后大聲吆喝,“趕緊,廚房里弄酒飯去?!?p> 說完,帶著朱重八和朱九,進了正房。
屋里更加富麗堂皇,紅木家具,字畫盆景,瓷器擺設(shè),無一不彰顯主人的品味。
所以,坐在桌子邊上的三個人,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湯和拿著茶壺,給二人倒水,隨后大咧咧的翹著二郎腿,把戰(zhàn)靴脫了,扣著腳道。
“重八,俺看干脆恁就進俺的營頭。先當(dāng)個十夫長,過個把月百夫長,然后給俺當(dāng)個副手,可中?”
朱重八小口的喝著茶水,頭都不抬,“那俺還不如剛才答應(yīng)大帥,直接當(dāng)百夫長哩!說了小兵就是小兵,恁看著安排!”
“恁咋這犟,俺還能害你?當(dāng)小兵有啥好,吃得不中,穿得不中,打仗還得沖在前頭....”
湯和忽然不說了。
朱九看到,朱重八只是抬頭白了湯和一眼,湯和就不敢再說了。
“投了紅巾軍,就是要奔命?!敝熘匕司従彿畔虏璞?,“恁能幫俺一輩子?既然是提著腦袋換前程,還是腳踏實地的好!”
說著,沖朱九笑笑,“是吧,弟兒?”
“哥,俺跟恁在一塊!”朱九往朱重八身邊挪挪。
湯和那腳丫子太他媽臭了,順風(fēng)三里逆風(fēng)三丈,坐他邊上朱九快熏懵了。
“中,聽你地!”
湯和無奈的苦笑,扣著腳丫子,朝外邊喊,“菜呢?酒呢?”
話音落下,一個老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端著托盤,走了進來。
咕嚕!
朱九哈喇子不爭氣的下來了,燒雞,豬頭肉。
“九兒餓壞了吧!”湯和大笑,用剛扣完腳丫子的大手,直接撕了小半邊雞給朱九,“吃,管夠!”
我~尼瑪!
朱九看著帶著腳味兒的燒雞,“謝謝哥!”
接過來之后,直接放到朱重八碗里,“哥,恁先吃!”
咔嚓,朱重八一嘴下去,雞骨頭都咬碎了,滿嘴是油。
吧唧著嘴說道,“弟兒,造!”又一口,雞沒了。
朱九也不客氣,抓起另半只雞,張嘴就啃。
香!
帶著油脂的咸香在口腔彌漫,牙齒和舌頭上全都是肉食帶來的滿足感。
“吧!”湯和嗦啰一下手指頭,沖外頭喊,“再來一只!”
開齋了。
燒雞燉肉白饅頭,這些上輩子朱九不怎么待見的玩意,這一刻流水一般的進肚兒。
朱重八有時候還要和湯和說話碰杯,朱九就是低著頭狂吃。
“重八,恁早就該來!”喝了酒之后,湯和有些上臉,話匣子又打開了,“你看俺,現(xiàn)在都是千戶了,手底下小一千人呀!恁身手比俺好,腦袋比俺靈,以后絕對是前途無量!”
朱重八點點頭沒說話,似乎沒啥說話的興致。朱九低著頭,一直吃,也不插嘴。
“有道是富貴險中求!”湯和又干了一碗,噴著酒氣道,“這年月老實巴交種一輩子地,都他娘的能餓死,皇糧官稅逼得人家破人亡。
咱這些七尺的漢子就兩條道,要么餓死,要么造反。日他娘,老子就算讓人砍死,老子也不愿意餓死!”
說著,又給自己倒了一碗,一飲而盡。
“重八,這回恁來了,恁給咱老家寫封信,讓那些兄弟們都來,徐達,周德興,費聚他們都來。
咱們兄弟綁在一塊干,俺跟你說,這年月比的就是拳頭大,誰拳頭大誰他娘的有理?!?p> “別喝了!”朱重八按住湯和想要繼續(xù)倒酒的手,“喝多了!”
“這點酒算啥?”湯和有些醉了,笑道,“重八,恁咋不喝?以前你見酒都不要命地那么喝,幾年沒見,恁咋跟以前不一樣了?”
“俺以前啥樣!”朱重八笑笑,“酒這東西,喝多了誤事。這酒,也不是一次就喝夠的。俺和小九的事,恁還沒安排呢?”
“急啥,今晚上在俺這住了,明兒進營!”
“不中,湯和,正事要緊!”
“恁真俺親哥!”湯和無奈,“干了這一碗,俺給你安排!”
兩人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朱九冷眼旁觀,朱重八情緒不對。從進了湯和他家,感覺就好像心里有事似的。
“小三子!”
湯和沖外頭喊,一個十來歲和朱九差不多年紀的鼻涕娃,屁顛屁顛的進來。
“哥,恁喊俺?”
“帶俺這倆兄弟去邵榮大哥那兒,安排入營?!闭f完,抓起桌上一塊拳頭大的帶肉骨頭扔了過去,“賞你的!”
“中!”少年咬一口肉,美滋滋的說道。
朱九發(fā)現(xiàn),朱重八的眉毛,挑了挑。
“行,俺們走了!”朱重八站起來,朱九也跟著,不過不爭氣的看了一眼桌子,還有那么多肉。
“等會!”湯和晃悠著站起來,進了里屋,又晃悠著出來,手里捏著兩個明晃晃的銀元寶。
他先瞅瞅朱重八,又看看朱九。
“九兒,恁收著!”
朱九不敢拿,朱重八卻道,“拿著吧,保不齊有用錢的地方!”
朱九這才手下,湯和又對外頭喊,“給俺兄弟裝點肉,帶走!”
隨后,朱九懷里鼓鼓囊囊的,和朱重八跟著那個叫小三子的出了湯和家,朝紅巾軍軍營而去。
紅巾軍在城里有好幾個軍營,但是最大的,靠近城墻的是郭子興的嫡系營頭。
營門口有哨兵,小三子進去通報,二人在外頭等。
“哥,俺看恁有點不高興!”朱九看左右沒人,小聲地問道。
“恁看湯和那個小人得志的樣子!”朱重八冷著臉罵道,“喝兩杯黃湯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殺人占人家房子,霸占別人的女人,他還覺得挺英雄?
這也就是現(xiàn)在,倒退幾年,俺一嘴巴抽不死他!”
說著,朱重八哼了一聲,“還說俺變了,俺看是他變了,殺人可以。恁啥貪官污吏,殺官軍咋都城,殺老百姓?
恁知道,為啥俺不愿意進他的營頭?”
朱九搖搖頭。
“進他的營頭,俺們肯定吃香地喝辣地,但是兄弟歸兄弟,俺不想在他跟前低這個頭!”
朱重八繼續(xù)說道,“別看他比俺大,以前在老家的時候,俺說一他不敢說二,哪次他讓外莊的人揍了,不是俺給出頭,現(xiàn)在人五人六的了!”
朱九雖小,也大概能明白點朱重八的心思了。
一是看不慣好兄弟那副張揚的樣子,二是對他亂殺人心有微詞,三是不愿意在昔日小弟手下混。
朱九又記住朱重八一個特點,自尊心太強。
這時,營里頭小三子帶了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出來。
“就是這倆?”漢子斜眼看看二人,“中,進來吧!”
也不廢話,兩人跟著這個漢子身后,朝大營里面走去。
亂糟糟的營地,彌漫著一股不知道什么味兒,房子營帳都緊緊挨著,里面吆五喝六的笑罵,骰子在碗里晃動的聲響。
朱九不由得跟進了朱重八,這哪像軍營,整個一個非洲難民所。
看到的每一個人,都是滿帶暴戾冷漠的臉,都一副不懷好意思,桀驁的模樣。
“趙老蔫!”
軍營的深處,靠進城墻的地方,漢子停住,扯著脖子大喊。
“來了!”
一間房里,一個五十歲左右,干瘦賊眉鼠眼的老頭,叼著一塊餅出來。
“喲,千戶大人,啥風(fēng)把您老吹來了!”
帶路的漢子笑笑,“給你送兩個兵?!闭f完,轉(zhuǎn)頭看看二人,“以后你們這就這個什的,好好干!”
然后,走了。
趙老蔫躬著身子,等千戶大人走遠,直起腰板,看看兩人,“新來的?”
朱重八和朱九點頭。
“進屋!”趙老蔫背著走,走在前面,“俺是你們的什長,以后恁倆就是俺手下的兵,告訴恁倆,別給俺炸刺,不然沒你倆好果子吃!”
一進屋,刺鼻的味道差點打了朱重八一個跟頭。
屋里幾個歪瓜裂棗東倒西歪,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兩人。
朱九也在看他們,這他媽都什么揍性!
斜眼的,豁牙子的,七八個人,就沒一個有人樣的。
這都什么玩意?
這些是兵?
朱九聽到,朱重八微微的嘆息。
他,可能也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