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田巖男達到了自己人生的高點,當然他覺得這只是他起航的起點??v觀喜登嶺一線,長氣捆住了四維城的大量兵力;尾川使古北的九路軍動彈不得;特別縱隊用百鬼夜行截住了涉川旅;小田帶著七八千人攻擊已經被秀男消耗不少的山岳旅,那應該是萬無一失的。這場搏殺終將結出果實,自己就是笑到最后的那個人。不光是戰(zhàn)場即將勝利,家族中的爭斗他唯一的兒子也將脫穎而出。他得意之余,彈奏起豐妾秀吉凱旋時所創(chuàng)的《驕陽》,滿心期待勝利消息的到來。
宋連成已經無兵可調,他頹然的坐在桌子旁,一口一口的灌著西鳳酒。胡子拉碴滿眼紅絲,衣襟敞開露出黑色的胸毛。張永健進屋看到宋連成的頹廢很不滿意:“宋連成!你看你還有一軍統(tǒng)帥的樣子嗎?”
宋連成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苦笑一下卻沒做聲。
張永健一見火更大了:“還沒到最后關頭你就這樣,對得起老校長的器重嗎你?”
提起老校長,宋連成的神情活泛了一點?!皼]可能翻盤了,我手里沒兵堵窟窿了,白庚堡這狗娘養(yǎng)的跑了,冷口,冷口不保,燕南無險可守,這膏腴之地就要丟了,我是民族罪人啊?!闭f完又灌一口酒。
張永健皺著眉頭思索,慢慢的說:“看似死局,但是,棋從斷處生,我夏國兒女從不缺勇烈之人,最緊要關頭總會有人挺身而出。你要相信自己的兵。”
宋連成拋下粗瓷酒瓶,坐直身子,眼神看向遠方:“是啊,棋從斷處生,我九路軍的英雄又在哪里呢?”他的眼神越過田野城鎮(zhèn),直達那血肉橫飛的修羅場。
丘無涯冷冷看著一眾鬼怪,滿是譏諷的說道:“都挺出息嗎,嗯,出個國就都人五人六的了哈,精魅成了付喪神,落頭氏成了轱轆首,河伯的子孫成了河童,哦,對了,你叫骨女,不就骷髏架子嘛還骨女,瀧夜叉,哼,小小夜叉還敢加個龍字,當心你主子收拾你。你們吃撐了?膽敢在凡人面前現(xiàn)身,你們當蓬萊盟約不存在嗎?”
方才那個人偶一怔,開口說道:“我們沒有違反盟約,只是阻擋一會,不會動手的?!?p> “巧言令色!”剛剛說到這里,身后的一線天傳來轟隆隆的聲音,好一會才安靜。
“完了。想退也退不回去了?!币êC嫔珣K白,看著前方的鬼陣,知道除了硬闖別無他法。他是知道前衛(wèi)營受阻后趕過來查看情況的,卻沒想到退路已經斷了。王喜民也神色難看,嘟囔一句:“完蛋草,想不拼命都不行了?!币ê?粗馃o涯問王喜民:“那是誰???”王喜民大喊:“郭三娃!”“到”郭三娃跑過來敬個軍禮?!澳愕谋拷猩??”
“團長,他叫邱武壓,我們都叫他烏鴉,現(xiàn)在看應該是假名?!?p> “那你叫過來?!?p> 姚建海插話“你們倆客氣點,都長長腦子。王喜民看你這樣就拓麻帶出來一堆夯貨。”
郭三娃本來想喊一嗓子就完的,這旅長說了得客氣,那就客氣吧。他顛顛的跑到丘無涯身邊,壓低聲音說道:“烏,那個邱,邱先生,旅長和團長請你過去一下。”
“咦,連長,嗨,整這么客氣干嘛?我都肉麻了?!?p> “不客氣不行啊,旅長都罵我了。你趕緊過去吧?!?p> 丘無涯一想這幫子鬼怪目的還是阻敵,自己離開一會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他拔腿就走,走兩步又回來把流水人家扇交給郭三娃,交代好怎么威懾對面,這才放心的跑向旅長。
姚建??粗矍暗哪贻p人,劍眉飛揚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鼻直口闊,一身灰色軍裝雖然布滿塵土,卻擋不住快溢出的神采盎然。
“報告旅長,前衛(wèi)營三連二排五班戰(zhàn)士邱武壓前來報到,請指示?!?p> “不必多禮,邱武壓,一表人才啊,喜民,你帶的好兵啊?!蓖跸裁窈俸僦毙s不作答,姚建海不滿的瞪他一眼,算了,不和這憊懶貨一般見識。他接著又說道:“無涯啊,你當兵之前是?”
“姚旅長,我是宗門子弟,其他你也不用問了。你就當我是普通人就行?!钡湫偷闹卸倌瓴?,既為自己的家世驕傲,又不愿別人因家世重視自己,總想靠自己的力量讓別人重視,卻忽視雛鳥出巢總是飛不高的事實。丘無涯也不能免俗。
“哦,那好,那好,果然是有志青年。這蝦遺人擺的什么陣勢?有辦法嗎?”姚建海這個尷尬,不過能官至旅長怎么也有兩把刷子,不動聲色的夸獎一句就轉到正事上,毫無一絲煙火氣。
“旅長,這是百鬼夜行,就是咱夏國混不下去的鬼怪漂洋過海以后,在蝦遺這小地方稱王的貨色。不過一兩只無所謂,這多了也挺難辦的?!?p> “哦,老王,你怎么看?”
王喜民一愣,馬上反應過來,旅長這是要我唱雙簧啊?!班牛矣X得吧,嗯,雖然無涯少年英雄,但是,這鬼也太多了點,恐怕夠嗆?!?p> “哦,也是啊,無涯,你覺得呢?”
丘無涯心知這兩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但少年人嘛,不服輸?shù)膭蓬^讓他不能說軟話。
“倒也不是不能,這幾個還不至于讓我縮手縮腳,可是,這么說吧,玄門爭斗不得現(xiàn)于凡俗,他們也是打個擦邊球,我要是把他們收拾了,怕將來對宗門不利?!?p> “哦,老王,你怎么看?”
王喜民心里這個膩歪,你就不能換一句?“嗯,這個,這個還真不好辦哈,無涯,你看這樣好不好,讓你們連里的兵沖一下,這鬼怪敢還手,你就有理由收拾他們了?!?p> “團長,自共和以后,槍炮橫行,以前軍隊里的血氣鎮(zhèn)殺法門都失傳了,槍炮對鬼沒用啊?!?p> “那個,無涯,你會不會畫符?我聽說畫了符的刀能破巫法,咱旅里就是刀多,子彈都少。老王,你覺得怎么樣?”
還好,不是總說的那句了。王喜民先點評一下老長官,接著附和:“對,我說無涯,你覺得這主意怎么樣?”
“額?也不是不行,我倒是會畫破界符,問題是沒朱砂啊?!?p> “啊,那能想想辦法嗎?只要咱旅有,你就是把克虜伯炮拆了也沒問題。是吧?旅長?!蓖跸裁駴_姚建海擠擠眼,姚建海笑笑點頭。
“這樣啊,我想想。嗯,對了,八字純陽之人的血應該可以。戊午甲子丙午戊戌,這是乾造的八字,可以查一下有沒有這樣的人?!?p> “老王,趕緊安排人排查。時間不等人?!币êqR上表態(tài),雷厲風行。
不一會的功夫,一個精瘦的身影跑過來。丘無涯一看認識,此人身材中等,五官粗獷,就是一股子猥瑣的勁辣人眼睛。眉毛挺粗挺黑,只是習慣性的一條眉毛吊吊著,時不時還一挑一挑;眼睛挺大,頗有些張飛環(huán)眼的味道,可就是不拿正眼看人;招風耳,厚嘴唇,嘴角時常是上歪,好好一副相貌本應是標準的軍中英杰,但楞是讓人覺得不是好人。
“我說四毛,你咋來了?”
這四毛沒理睬丘無涯,抬手一個軍禮:“報告旅長,前衛(wèi)營三連二排五班戰(zhàn)士茅四四前來報到。請指示?!?p> “嗯,你咋叫茅四四?”
“報告團長,我是茅家第四代排行老四,所以叫茅四四。我爹叫茅三六,我爺叫茅二五?!?p> 丘無涯一聽就明白了,識字的人太少了,窮苦人家又請不起識字的人起名字,只好按照輩分用數(shù)字排名字。不過一直只聽別人四毛、四毛的叫,他也跟著叫,重來沒想過四毛的大名居然叫茅四四。
丘無涯能明白的事王喜民哪能不明白,不過重點不在這,他略過這個話題直接問道:“你八字是啥?”
“報告團長,我的八字是戊午甲子丙午戊戌?!?p> “嗯,無涯,你看?!?p> 丘無涯點頭,對四毛說道:“四毛哥,我也不瞞你,前面的那些魑魅魍魎擋了咱們的路,想收拾他們槍炮沒用,我呢會點玄門的東西,得用你的血在刀上畫符,那些鬼怪擋不住你的血氣。你看怎么樣?”
“烏鴉,你隨意!咱四毛要是叫一聲就不是個男人!”四毛回答的豪氣云干,但下一句就露怯了?!拔艺f,兄弟沒啥后遺癥吧?血放多了會不會影響我以后生娃?”
丘無涯笑了,這個四毛平常跟自己關系很不錯,為人也四海,就是很好色,見個大姑娘小媳婦的腳就邁不動步,他一直聲稱自己一定要娶五個婆娘生一堆娃娃。
“四毛哥,沒事,頂多有點頭暈,絕對不影響你娶五個婆娘生娃娃?!?p> 姚建海和王喜民一聽哈哈大笑,茅四四訕訕一笑,猥瑣的神情簡直快溢出來了。
“那行,烏鴉兄弟我信得過你,那就開始吧。對了,團長,抽我的血有賞錢沒?”
“有,五十塊大洋,你們團長不給,我收拾他?!币ê4笫忠粨],打個包票。
殷紅的鮮血流出,丘無涯拿出靜心玉筆桿疾風狼鬃毛的符筆,蘸著四毛的血在閃亮的大刀片上揮筆。說來也怪,刀身本是滴水不沾,但那符筆游走過的地方,殷紅血跡閃亮一下便隱入刀身。片刻,一把刀符文畫好,丘無涯一點刀身,那刀似乎一閃旋即正常,只是比剛才多了一股凌厲肅殺之氣。
龜田秀男心中的憤怒快要沖破理智,他漲紅的臉龐已經快要滴血了。恨恨的看著趾高氣揚的小田次郎,他努力壓制心里的憤懣。此刻的小田次郎春風滿面,看著攻勢如潮的麾下,倉皇遁逃的敵手,身邊的一干參謀官員諛詞洶涌,真是暢快啊,果然如夏人所說:人生得意須盡歡。
殷星華在李志鶴背上長劍揮舞不停,他的腿被春田金鉤穿了個眼,李志鶴二話不說背起他就跑。山字營在圍困住龜田秀男后,被趙杰派去痛打落水狗,還沒全部到位小田就殺過來了,他倆沖的太猛回撤就被堵在里面??粗鴽_來的蝦遺兵源源不斷,殷星華的心不斷往下沉。
孟凡宇手中的二十響鏡面匣子,不斷噴吐著火舌,警衛(wèi)連拱衛(wèi)著他亦戰(zhàn)亦走。由于圍殺龜田秀男時只少量的布置了后防,小田的部隊瞬間就沖垮了后防線。現(xiàn)在整個二十九團建制被打亂,各自為戰(zhàn)。孟凡宇已經不能掌握戰(zhàn)場的消息,他派出一個班的傳令兵一個回歸的都沒有。在如此混沌險惡的狀況下,他也沒什么好辦法,只能拼命向冷口鎮(zhèn)方向突圍。雖然只有短短的十里,卻是猶如天塹。鳥瞰大地,到處是槍炮發(fā)射時的火光,冷口至王八山一片灰色軍裝和黃色軍裝混雜,只不過黃色軍裝混而有序,而灰色軍裝慢慢被一個個淹沒。
“啊”馬克沁射手被彈片打中眼睛,一只眼球耷拉在眼眶外,一旁的副射手立馬接過馬克沁,咻咻咻的槍聲又繼續(xù)在曠野響起。呯扣,一聲春田金鉤槍特有的聲響過后,副射手腦后迸濺一股血箭,一聲不吭的栽倒。孟凡宇一把搶過馬克沁,怒吼著狠狠掃射撲來的蝦遺兵。身旁的警衛(wèi)突然撲在他身上,隨即無數(shù)砂石打在身上。
“狗娃!”孟凡宇推開軟綿綿的衛(wèi)兵,狗娃身上血污遍體殘破不全。一探鼻下,已然沒了呼吸。孟凡宇抹一把淚水,大喝一聲“走”
且戰(zhàn)且走間,孟凡宇漸漸聚集起一營的兵力,成為潰兵中最大的一股。宮田四崗放下望遠鏡,命令部下對孟凡宇所部圍追堵截。
“團長,沒子彈了?!?p> “老楚,子彈!”
“子彈個錘子,就剩這身肉了。”
這是一個沒名的小山丘,平凡的到處可見,而孟凡宇一干二三十人則被困于此。彈盡糧絕,真正的彈盡糧絕,陷于絕地一干人反而放松下來。
“老西,來口唄?!泵戏灿顩_褶子爬滿臉龐的老兵頭伸出只剩一半的手。
“行,也就剩這點了。留點給楚蠻子。那貨要當我妹夫,這回也沒戲唱了。我那可憐的妹妹呦。”老兵頭遞過來一個看不出顏色的葫蘆,哀嘆自己看好的一樁姻緣。
孟凡宇把打光子彈的槍一扔,打開葫蘆,一仰脖,只喝了一口。
“哎我媽,真酸,你們那的人真厲害,這也能喝?!?p> “呵呵,不能吃醋的哪能叫河東人。”
這葫蘆醋傳了一圈后,回到老兵頭手里,他搖一搖,喝干最后一口,狠狠把葫蘆摔在地下。
孟凡宇看看圍攏過來的蝦遺兵,輕蔑的笑笑,轉頭看著剩下的人。熟悉的臉孔和平常忽視的面龐都是一臉平靜,他哈哈大笑:“將軍百戰(zhàn)死,馬革裹尸還,老子不在乎有沒有全尸,別的沒有,就一句,弟兄們,干死狗日的!”
“干死狗日的!”熱血上涌的九路軍將士站起身子,揮動崩口的大刀,進行最后的沖鋒。
“這是一群勇士,讓他們體面的死去吧?!睂m田四崗親自帶隊絞殺孟凡宇所部,其余的山岳旅余部已經不足為慮。他摘下白手套,靜靜的看著即將沖過來的孟凡宇數(shù)十人,制止手下用九二重機射殺對手。
刺殺技術是蝦遺引以為傲的,事實也是如此,在變態(tài)的武士道指導下,訓練出來的刺殺技術,可以說是傲視各國軍隊。宮田麾下分出三、四十人,雪亮的刺刀如林,靜靜等待孟凡宇等人的到來。
沒有一絲遲疑,孟凡宇帶頭扎進刺刀林,老兵頭早已扔掉它一直寶貝的行軍鍋,舉著鍘草的鍘刀跟隨著搖搖晃晃的同伴殺進刺刀林。一對一的搏殺,須彌之間,勝負已分。老兵頭和孟凡宇背靠背的盯著圍攏上來的蝦遺兵,而其余人則是躺在冰冷的地上,殷紅的血慢慢浸透身下的黃土。
“凡宇君,投降吧,你是英勇的武士,你盡到了自己的責任?!睂m田走到孟凡宇不遠處,看著渾身冒血的孟凡宇,惋惜勇士的末路。
“哈哈,你我都知道,蝦遺尚夏必然只能存活一個,孟某不才,絕不敢數(shù)典忘祖,我夏必滅你蝦遺苗裔!干死你個狗日的!”孟凡宇鼓起最后的體力向宮田四崗沖去,卻被四五把刺刀刺穿胸膛,彌留之際,眼睛依舊惡狠狠的瞪著宮田。宮田下意識的后退一步,隨即站定,望著孟凡宇緩緩失去神采的眼睛,脫下軍帽,竟深深鞠了一躬。
老兵頭也已躺在地上喘息,而蝦遺的刺刀依舊不停的刺進他的身體,已然辨別不清的臉龐浮上笑容,一股青煙從他身下冒出,轟的一聲,漫天的碎肉殘肢。
宮田拂去胳膊上的鮮紅碎肉,冷冷對麾下說道:“這樣的勇士值得我們尊重,把這些人合葬吧,孟凡宇君單獨埋葬,要立碑?!?p> 此時已然黃昏,殘陽只余一絲容顏,王八山戰(zhàn)場已經安靜下來,隨著孟凡宇的殉國,山岳旅二十九團全團犧牲于國土之上。孟凡宇的墓前,蝦遺一個小隊對著墳墓敬著軍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