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公主是一種身份,也可以說是一種職業(yè),這份工作的大部分內(nèi)容是扮一只優(yōu)雅的花瓶。
白繁覺得世界上大多數(shù)的公主混得應(yīng)該都不錯,至少不用自己劈柴,不用自己往爐灶里吹氣煽風(fēng)點火,不用自己煮早餐的小米粥。其他公主早餐喝小米粥嗎?她可不敢問其他姐妹這樣的問題。她隱約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白繁窮困潦倒,十七公主府里只住著她和她的老婆婆。請不起侍女的她兼著侍女的活。
自己的婆婆已經(jīng)老了。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那位老婆婆,老之將死比年事已高更加適合。白繁是被這位老婆婆照顧著長大的,從牙牙學(xué)語到亭亭玉立。
以前婆婆的身體還算硬朗,只是隨著十七公主漸漸長大,老婆婆自然越來越老。二十年來兩人一直相依為命,現(xiàn)在輪到她來還她的情分了。
十七公主府請不起侍女,上頭每個月只給十七公主府撥三百兩紋銀。皇宮的伙食費和藥費又是極貴的,兩人每個月中晚兩餐的伙食費就要花費二百兩。婆婆吃的藥更是比伙食費更貴,白繁已經(jīng)借遍了所有能借的姐妹,先前借的都沒還完,現(xiàn)在估計是借不到錢了。
如今藥品又將用盡,難道從這個月開始不訂飯了?白繁看著墻上那部自己手抄的日歷,皇宮撥款的日子終于到了。她熄了火,將鍋中的小米粥全部盛出裝在一碗,然后端進(jìn)了老婆婆的房間。
婆婆醒著,她癱坐在床頭動不得身子,癡癡的看著與之相對的那面墻壁,仿佛根本沒看見白繁進(jìn)來。白繁對這樣的景象習(xí)以為常,輕輕的坐在婆婆床邊,用湯匙攪動著小米粥,好讓熱氣散得快些,白繁用湯匙舀出一勺送至婆婆嘴邊?!捌牌藕戎唷!?p> 婆婆推開她拿著湯匙的手,眼中死氣沉沉。她并不是討厭白繁,她喜愛白繁的程度甚至超過了自己的命。只是她如今病入膏肓,連強(qiáng)裝笑臉都已經(jīng)做不到了。她的病癥讓她的身體散發(fā)著只有自己才聽得到的悲鳴,細(xì)微的疼痛不斷累積成滔滔大河,一遍又一遍的沖刷著她僅存的意志。
她不渴,聲音卻沙啞得厲害?!跋聜€月不用訂我的伙食了,婆婆老了,不能陪你了。等我死后將我的骨灰撒在一條向南的河流便好?!?p> 白繁放下粥碗,掩淚出屋。她已經(jīng)不止一次聽婆婆說這番話了。婆婆為什么總說這樣的話來傷她的心,自己只剩下婆婆了呀。雖然聽說自己的生父是尊貴的白王,可她記憶中就只見過白王兩次,其中一次甚至還沒能和那個全白國最尊貴的人說上話。
至于母親,聽婆婆說母親是難產(chǎn)死的。難道是因為自己害死了母親才不受白王喜愛的?白繁十分的厭惡和憎恨這樣的自己。若是沒有自己的出現(xiàn)父親和母親會不會依然相愛?至少婆婆不會為了醫(yī)藥費發(fā)愁吧?
白繁無力的靠在墻邊低聲抽泣,這已經(jīng)是她緩解壓力的唯一方式了。
等哭夠了她才再次站起身來。她的人生并不只有哭泣,她還有她要去做的事。今天是她去跟皇宮內(nèi)庫領(lǐng)錢的日子。不過這個月真的只能訂一人的飯了,自己打算全靠小米粥度日。希望與自己相熟的御醫(yī)能繼續(xù)讓自己欠些藥錢,又或者是能從哪位姐妹那里借到一些。
白繁走到領(lǐng)錢的地方,幾個其他府上領(lǐng)錢的下人依舊對她指指點點。這回她們說話的聲音格外的大。白繁不想聽,但終究是聽進(jìn)去了一些。
一個胖侍女說,“我就說那丫頭不是白王的后代,你看今天白王召集所有子嗣,她都沒份沒去呢?!?p> 另一個瘦侍女覺得白繁能有那么大一間公主府應(yīng)該還是有些文章的,只是嘴上依舊尖酸刻薄,“哼哼,她哪有臉去啊,衣服比我的還舊,錢包比我的還薄。哪有半點王子皇孫的樣?。俊?p> 胖侍女接著碎嘴,“聽說這回不是白王召集子嗣搞什么家族聚會,是這一代的使徒之爭要開始了。聽說被使徒選中就能飛黃騰達(dá),甚至能當(dāng)上白王咧。只是就她那樣,即使去了,又有哪個使徒看得上她呀?”
瘦侍女突然壓低了聲音,“你還別說,十七公主長得還挺水靈的。要是她真被哪個使徒或者大臣看上了拉去暖床,到時候她有了靠山你可吃不了兜著走?!笔菔膛f得像完全跟自己沒關(guān)系一樣。
胖侍女想到這種可能心中一驚,連對方交付的現(xiàn)銀和銀票都未清點,胡亂的塞進(jìn)大包里,慌慌忙忙的走了。走遠(yuǎn)之后還悄悄回頭看十七公主的反應(yīng)。那名瘦侍女也很快清點了該自家府上領(lǐng)的銀兩,然后朝胖侍女湊了過去。兩人離開時依舊碎嘴不斷。
白繁早就練到了無視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境界,她現(xiàn)在只想著拿錢,然后給婆婆買藥。
負(fù)責(zé)給各府分發(fā)月錢的老太監(jiān)一見是她,馬上從錢盒中抽出三張一百兩的銀票遞到白繁手上,然后對她說?!鞍盐业墓靼?,你怎么還在這呀。白王陛下今天召集子嗣在御花園會見使徒,你可得趕緊去啊?!?p> 想起之前胖侍女說的暖床,白繁泛起一身的雞皮疙瘩,本能的露出厭惡的表情。
剛才胖侍女離老太監(jiān)更近,胖侍女的話老太監(jiān)自然聽到了。胖侍女對御前使徒的污蔑老太監(jiān)十分氣憤,“別聽那些蠢東西胡說八道,御前使徒的那些大人怎么會是壞人。我們都知道你孝順,你婆婆的病御醫(yī)是治不好,想要治好你婆婆的病你得去求一名叫大陣師的使徒。大陣師是位大善人,你求他,他會幫你的。”
對方感情真切,白繁不覺得對方在騙自己。白繁同對方道謝,然后轉(zhuǎn)身便往御花園奔去。婆婆莫非真的還有救嗎?她不去想自己將要面對什么,也不去想自己將要付出什么,她只能朝那個方向跑,這似乎是她唯一的出路了。
見老太監(jiān)眼里都是淚水,小太監(jiān)突然關(guān)心道,“您這是怎么了?身體不舒服?”
老太監(jiān)用寬袍拭去眼角的淚水,“大陣師真的是好人啊?!?p> “嗯,我也是這么聽說的,那你哭什么?”小太監(jiān)問。
老太監(jiān)回憶往事,“大陣師每年三月都會抽出十天在城中的國醫(yī)館為患有疑難雜癥的病人寫藥方,往往藥到病除。我也曾向大陣師求藥,藥方雖是免費的,但是藥材終究要去別處買,為籌藥錢我才賣身入宮?!?p> “然后呢?”小太監(jiān)好奇的問。
“我弟弟的信上說,吃了第一幅藥之后我母親的病就開始好轉(zhuǎn)了。母親病好之后一直說要見我,但是新入宮的太監(jiān)哪有什么出入的自由,我足足在宮里待了六年才等到出宮的機(jī)會。看到母親身體硬朗,我才覺得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老太監(jiān)擦拭著眼淚,“我們要尊敬那些孝順的人啊?!?p> “是是是。”小太監(jiān)嘴上這么答著,心中不以為然。他之所以在此是因為他欠了一屁股賭債,被討錢無果的當(dāng)?shù)亓髅ベu入了宮中。
每個人的境遇不盡相同,輪得上誰同情誰呢?
14
御花園很大很大,比灰使徒想象中的要大得多。只是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無論是耐寒的針葉樹木還是落葉的闊葉樹木,它們統(tǒng)統(tǒng)披著白雪的大衣,就像披著同樣盔甲的士兵。所謂的花園在灰使徒眼里無聊透頂。
一直追隨白王的腳步,提心吊膽的灰使徒也不知道究竟經(jīng)歷了怎樣的路線,總之兩人走著走著又回到了白梅園。此時場內(nèi)除了幾名端酒的太監(jiān)還有被請來的御前使徒,剩下的都是他們老白家的人了。王子和皇女們?yōu)鯄簤旱臄D在一起,一個個站得筆直,可能比剛才見過的那些樹木更像士兵一些。
使徒們多多少少都曾擔(dān)任過王子皇女們的老師,唯有灰使徒不在此行列。灰使徒名為使徒,實際上的身份更接近囚徒,在加上灰使徒自身有諸多不足之處,需要留在萬書樓和觀星間學(xué)習(xí)修行,又哪有什么時間去做別人的老師。
因此白王的后代灰使徒只能勉強(qiáng)認(rèn)出幾個。比如皇子中年齡最大的二皇子。二皇子已經(jīng)年近四十,雖然他的禮服很是寬松,但是他的身材讓他無論如何打扮看上去都像一個肉球。比如年僅十五歲就進(jìn)入靈動初境的小皇子,那是白王最小的孩子,是排在二十四還是二十六?灰使徒忘記了。小皇子今日也穿得特別厚,莫非小皇子其實怕冷?再比如……
好吧,灰使徒并不想關(guān)注皇子,他想在人群中找找他的目標(biāo)。他完全不知道十七公主長的什么樣,他面前有七八個體態(tài)婀娜的少女,從著裝上看,毫無疑問她們都是白家的公主。問題是究竟誰是十七呢。
灰使徒邊思考著這個問題邊湊到使徒所站的位置,這回位置沒把握好,灰使徒只能站在膚色黝黑的金將軍身邊。金使徒輕蔑的笑,“來得這么晚,莫非是昨夜想逃出城被城防軍抓住了?”
“今早在花園與陛下偶遇,于是陪陛下走了一圈。我覺得時間不早不晚剛剛好?!狈凑龑Ψ揭膊桓耶?dāng)著白王大人的面出手,灰使徒不卑不亢的爭辯,“說起來我可是使徒中第一個到的?!?p> “也一定是使徒中第一個死的。”金將軍留下威脅后不再說話。
另外一邊老白王已經(jīng)走到最醒目的位置,放聲說道,“今日御前使徒來此挑選白王候選,你們自己要努力的向他們推薦自己,展現(xiàn)出自己最優(yōu)秀的一面。好了,我就說這么多,諸位使徒有什么想說的?”
這時,大陣師從使徒的隊列中走出朝老白王行禮,其聲如微風(fēng)拂面,“在下心有所選,請許臣告退。”
場間老白王所帶來的威懾氣氛被大陣師的話語擊破。實際上無論大陣師作何選擇都會掀起眾人心中的驚濤大浪,只不過大家都沒想到大陣師出手這么快,這么早,這么絕。心有所選,選的是誰?又為什么告退?這個疑問糾纏在眾人心中,但是大家都知道有資格讓大陣師做出解釋的只有白王陛下。
“你真要如此選擇?”老白王打破了沉寂,但是現(xiàn)場卻變得更加寂靜。久久無言。再次打破沉寂的還是老白王,他嘆氣著說,“朕知道了,你退下吧?!?p> 大陣師再拜而退。待大陣師走遠(yuǎn),老白王才開口說,“你們自己開始吧?!?p> 說完老白王也轉(zhuǎn)身離開了。沒有白王的指令此刻無人敢上前服侍,因此白王離去的身影顯得甚是落寞孤零。老白王覺得身邊沒人也好。他邊走邊作詩,“滿園花影白勝雪,觀梅不忍手折枝。都知風(fēng)來零落盡……”老白王正想最后一句該怎么填,不遠(yuǎn)處一個年輕女孩迎面而來又擦肩而過。老白王認(rèn)出了那是自己的第十七個孩子,名叫白繁。這個女兒見了自己既不行禮也未停留,再加上先前大陣師的叛逆讓老白王仍有余怒,老白王再次氣惱起來。飄在空中的云朵隨之變成猙獰恐怖的形狀。
待老白王靜下心來想,對白繁自己真的盡過一個父親的責(zé)任嗎?也罷,隨她去吧。淡淡的花香讓老白王回憶起自己年輕放浪,少有擔(dān)當(dāng)?shù)臅r候。
老白王填下了詩的最后一句,“人間皆愛繁華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