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我已經(jīng)困倦難耐,阿云又偷偷在我嘴里塞了一粒藥,這藥味甘,又有點清涼,吞下去的同時,仿佛有什么在腦袋里擊中一般,瞬間困意全無。
她自小就待我極好的,每每我遇到什么事,第一個出現(xiàn)的永遠是她,所以阿云是我極其信任的人。
以前我有好幾次犯了錯,都是她替我圓著,因此臭名昭著的永安公主背地里其實也少挨很多罵。
過了一會兒,馬車終于停了下來,阿云替我撩開幕簾,外面漆黑一片,只有府門口兩個燈籠高高懸著,守門的侍衛(wèi)正倚在朱紅色的府門上垂著頭偷偷打盹,而小廝恭恭敬敬地朝我作揖。
我笑道:“謝謝你家公子了。”
“哎,”小廝聽完立刻嘿嘿應(yīng)了一聲,等阿云也下了車,他就一腳踏上馬車拜別了我們,打著馬鞭朝著遠處駛?cè)ァ?p> 而那原本還在偷懶打盹的兩個侍衛(wèi)見有三個男子模樣的人走來,一下子驚醒,剛準備張口呵斥,就見面前的兩個瘦小的男人面容陰柔,有一點熟悉,忙直立起腰板一臉正氣地站著。
“還愣著干什么呀,還不趕快過來幫忙,”阿云見他倆如此木訥,語氣有些惱怒。
兩個人見此情景相覷一眼,忙上前來一左一右扛著李月疾的身子。
“公......公主,這......”其中一個支支吾吾地開口,道:“駙馬是送去他自己的屋子還是去清月閣?!?p> “送去他自己的屋子吧,”我沉默了一下,接著朝著阿云:“阿云,你趕緊去請個大夫。”
“公主,這深更半夜,恐怕......”
“那你看看府上有沒有會醫(yī)術(shù)的人,駙馬只是受了外傷,”我看了一下李月疾,有些擔(dān)憂,“只要會處理傷口的,暫時把他叫去照料一下,明日再請人好好診斷一下?!?p> “好?!?p> 看阿云點了點頭,我終于舒了一口氣,乏累感立刻占有了身體里地每一寸地方,見李月疾暫時無所大礙,自己轉(zhuǎn)身便朝著清月閣的方向去了。
一路上燈火皆已引滅,府上的下人女使們忙碌了一天很是疲憊,本都該早早地合眼入睡了,現(xiàn)在卻又冷不丁地被全部叫起,所以個個都怨聲載道,打著哈欠,后聽聞是公主的意思,一個兩個的都繃著臉不敢吱聲,生怕自己不小心的一句話就會惹了魔頭丟了性命。
不過阿云料理事情從來都有條不紊不敢怠慢的,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她就找到了懂得醫(yī)術(shù)的人。
而我回到清月閣,三兩下就換上了合適的衣衫,對著銅鏡稍微理了理雜亂的鬢發(fā),然后將挽著的長發(fā)散落下來,就匆匆忙忙地朝著李月疾那兒趕去。
等我到了他的屋子,阿云正一只手支著頭坐在圓桌邊好奇地往里探,見了我來了,她靜悄悄站了起來,在旁邊紫金色鑲玉香爐里點了一株香,才緩緩?fù)讼氯ァ?p> 絲狀的青煙裊裊,彌漫在屋子里,有安神定心的功效。隔著一道薄薄的緗色蠶紗,一個穿著樸素的年輕下人正小心謹慎地幫李月疾擦拭傷口。
微風(fēng)輕輕吹動薄紗,我看見床上的那個人衣服褪到了胸前,肩膀裸露,束著的發(fā)散落下來,如同瀑布一般灑落到床下,臉上又好似有著一副頹然之態(tài),白皙的皮膚在燭火曳動下也變得忽明忽暗。
這時下人好像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只看見受傷的男子緊皺著眉頭,悶哼一聲,我心里便開始發(fā)慌,眼睛一直盯著薄紗的那邊,生怕李月疾出了什么差池。
過了片刻,下人倒吸了一口氣,輕輕地給李月疾穿上上衣,然后垂頭弓腰退了出來。
“公主放心,駙馬并無大礙,只是......”
“你盡管說好了?!?p> 對面的人眼神有些沉重:“駙馬身體確實并沒有什么大礙,可虛病太多,需要好好調(diào)養(yǎng)?!?p> 聽了他的話,我才有些了然。早在路上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察覺到李月疾的身體并不是很好。他雖然不是位高權(quán)重能每日佳飲佳品,但也不至于卑賤到吃穿不足照料不了自己的身體,如此虛弱,顯然內(nèi)有隱情。
于是,我問他說:“你知道這些虛病是怎么導(dǎo)致的嗎?”
“這個……無從知曉,凡長期受驚著涼或吃食不當(dāng)都會形成虛病,可能是駙馬在冀州趕來長安的途中舟車勞頓所致,不過日后只要好生調(diào)養(yǎng)就無事了?!?p> 說完,他默默無聲地抬眼,我剛想與他說話,才發(fā)現(xiàn)面前這個男子長相清秀,眉如劍鋒,我想如果他出身稍微好一點,即便是不做哪家公子,也能靠相貌贏得不少大家閨秀的歡心。
我細細斟酌了一下,摘下自己手上綠色的翡翠鐲子遞給他:“拿著吧?!?p> “雖不值幾個錢,但也足夠給你添些衣裳了?!?p> 年輕下人聽了,欣欣然地接過鐲子,叩首謝恩:“謝殿下。”
“不過,今日之事不可外露,你是知道我的,如有傳出去半個字,你的小命怕是都不會有了。”
男子先是沉默了片刻,隨后低聲“喏”了一聲,輕手輕腳地往門口退去。
我看著他的身影,腦海里忽然有一種熟悉又朦朧的感覺,好像面前的這個男子我在哪見過一般。
“等等,”
我站起身來,仔仔細細打量了他好幾遍,問道:“你以前是在哪里當(dāng)差的?!?p> 那個男子聽到了我的話愣了愣神,長長的身影佇立在門口,顯得有些落寞,他小心翼翼回答道:“回殿下,小的是李嬤嬤采辦回來的?!?p> “哦,是新人啊?!?p> 我低頭玩弄起自己的指甲,回想起來,其實在我成婚的時候父皇就將整個婚事交給了禮部處理,所以一應(yīng)大小事諸如設(shè)宴,采買,包括賜給我的女使下人,都是由宮里女官來操辦的,這李嬤嬤就是其中一個,她也是母親身邊伺候久了的,我知道她。
“李嬤嬤是宮里的老人了,最是讓人放心的,”我頓了頓,繼續(xù)問著:“你叫什么名字,在府上又干著什么差事?!?p> “小的叫越知,只管府上修葺,”男子一字一句認真回答著我的話。
“越知……”
他看見我若有所思的樣子,也許是有些茫然,只好朝我躬身作揖:“公主殿下……是有何要指托的嗎?”
我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從他的臉,到言行舉止都是我未曾接觸過的,熟悉的感覺想必是產(chǎn)生錯覺了吧。
于是,我輕嘆一口氣,搖了搖頭:
“沒事,你退下吧?!?p> 說完我便轉(zhuǎn)身看向床榻的位置,此時,薄紗對面,李月疾仍處于昏迷當(dāng)中,我起身坐去床前,輕輕幫他掖了掖被子,一直守在旁邊。
他的面色已經(jīng)好了很多,至少已經(jīng)漸漸紅潤起來了,我想傷口應(yīng)該不過多久就可以痊愈了。
我用手探了探他的臉頰,他高挺的鼻梁下呼吸聲緩緩,由于已是深夜,四周十分安靜,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呼吸的聲音,夾雜著的還有他身上特有的淡淡香氣,如有什么幻術(shù)一般,讓人著迷。
李月疾啊李月疾,
你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屋子里一片靜謐,煙波裊裊,香爐里的味道使疲倦一下子襲了上來,就連眼皮子也開始慢慢沉重起來,我不自覺地打了兩個哈欠,然而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模糊,就好像蒙上了好幾層煙霧。
混混沌沌地,不知道什么時候,我便跪坐在床前睡著了。
夢里,我看見一個熟悉而又討厭的紅色身影,他追著李月疾,一直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我想追上去細細打聽,可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腿動彈不得,甚至有一襲襲酸痛感傳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一股冷風(fēng)卷進我的衣衫內(nèi),我冷得打了個顫,抬眼再看李月疾的時候,他還是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后來直到阿云來叫我,我揉了揉眼,才意識到已經(jīng)到了第二天早上了。
清晨春鳥啼鳴,阿云謹慎地端來了一個精致的銅盆,里面盛著早上浣洗的水,她把盆擺在桌子旁邊,就去收拾昨晚的燃盡的香灰。
“公主您先更衣,這里有婢子照看著,不會出什么大事的。”
我聽了,不放心的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低聲說:“明明只是刺了一劍,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醒?!?p> “興許是駙馬昨夜太過勞累,多睡一會兒呢?”阿云全神貫注地挑著香灰,然后把它盛在一個綠色的玉盞子里,過了一會兒,又道,“對了公主,今早上婢子吩咐了外頭的跑腿去請大夫了,一個時辰內(nèi)估計能到府上?!?p> “我知道了,”我偷偷伸了個懶腰,然后起身,語氣十分緩和。
“既然大夫要來,定是要好好招待的,索性駙馬的傷并無大礙,只需要好好調(diào)養(yǎng),你找大夫開兩個方子,就說是調(diào)養(yǎng)身體的,不要讓別人知道駙馬受傷的事情?!?p> “婢子知道了,”阿云回答道。
此時剛過辰時,外面的一草一木上都還沾著晶瑩的露水,我從李月疾的屋子回到自己的清月閣,換了一身緋紅色的裙衫。
鏡子里的人長得十分清麗,纖細的手指如水蔥一般,窈窕的身段走起路來如弱柳扶風(fēng),一雙干凈似水的眼睛里好像不染塵雜一樣,但其實大穆國的人都知道,就是這樣一個尊寵的五公主趙篤瑛,卻是整個長安城手段最狠厲的人物。
說來也有一點冤枉,我總覺得是因為那群人并沒有見到過深宮的爾虞我詐,畢竟要想在這充斥著權(quán)利爭斗的皇宮里活著,必須得承受住各處的爭斗。
后宮里的人太多心思了,只不過善于用面具將自己偽裝起來不讓他們知曉罷了。
我梳妝完畢,就命人備好馬車打算去皇宮,公主府初建之時,父皇并沒有把它選在離皇宮特別遠的位置,也并沒有給我另選一塊封地,像歷年來其他公主皇子那樣前去之藩,在別人看來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但是我不這么覺得。
長安城的人都知道,我從小就是掌上明珠,是父皇最寵愛的公主,就說以前落馬那件事,父皇得知了之后便下令處罰了所有照料我的宮女和與該事有關(guān)的下人。
因此,我想要什么,就會有什么。
不過一路上,我卻在想司馬煥所說的陛下要賜死冀州知府李月疾的事情,我想趁機去見見父親,讓他告訴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是不是真如司馬煥所說,李月疾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或者是他與我的婚姻另有隱情。
因為正是早朝的時辰,皇帝在宣政殿忙得根本抽不開身,所以下了馬車后,我就放慢了步子,孤身一個人走在宮外的漢白玉石的臺階上。
微風(fēng)拂過臉頰,和煦的陽光灑在身上,竟讓人有些暖洋洋的感覺,宮墻旁邊的桃花開得正盛,有的已經(jīng)稀稀疏疏落在了泥里的,我懶洋洋地趴在臺階一處隱蔽角落的扶欄旁,一面曬著太陽,一面數(shù)著從桃樹上落下的花瓣。
一片,兩片.....
這時,我忽然想起我的兩個哥哥經(jīng)常在這個節(jié)氣里尋到一個景致好的桃樹下和幾個有名的公子飲酒射覆,那時候也是桃花片片,落得滿地都是,有一次無聊之時,我還在桃樹旁的假山旁睡著了,讓他們好找。
我的大哥趙致成是最溫柔體貼的,他滿腹經(jīng)綸,喜好儒學(xué),從小就喜歡帶著我偷偷到書院去,而我是在宮闈里長大,最討厭煩悶無趣的東西,皇宮能走動的地方就那么少,所以,我便常常跟著他去書院胡混。
三哥趙致遠是我不怎么熟悉的,他不愛說話,為人又低調(diào),只不過最近聽別人說他被宰相陸值彈劾地厲害。
也許幸運的話,我會在此處見到兩位下朝的哥哥。
想到這,我淺淺一笑,兩只手竟托著下巴發(fā)起呆來。
“公主?”
此時,一個蒼老年邁的聲音忽然從我背后傳來,我內(nèi)心驚了一下,收回思緒轉(zhuǎn)頭一看,一個身穿宮裝的老年女子就站在不遠處喚我,我虛著眼睛再仔細一望,竟是宮里的李嬤嬤。
昨晚還才想起她來,沒成想今天就見著了。
“嬤嬤,你怎么在這,”我扶著欄桿,站起身。
李嬤嬤雖長了滿臉的皺紋,但氣色一直很好,見到我,她頓時淚眼婆娑:
“碰巧給娘娘送膳食路過罷了,娘娘可一直記掛著公主呢?!?p> “嗯,”我低頭,心里不免有一點擔(dān)心,“母親近日可好?”
“近來湯藥只喝了少許,胃口都大不如前了,”李嬤嬤環(huán)顧了下我的四周,這才看見我孤身一人,抹了抹淚道:“公主怎么獨自回來了,駙馬都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