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終身大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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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親不成,錢還得出去掙啊!這一年冬天,走投無路的蕭月明去了二姐家里,跟著姐夫趙鏗去一家小煤窯挖煤。同他們一起去的,還有趙鏗的一個堂叔,綽號叫“鐵算盤”的,模樣兒生的尖嘴猴腮;另一個是趙鏗的三姐夫,大概飲酒過度的原因,未到中年已顯老態(tài),臉上的皺紋縱橫交錯,如同松樹皮;再一個是鄰村的李瑜,跟趙鏗年紀(jì)差不多,少言寡語,表情木訥;余下幾個人都是李瑜那村的,清一色的莊稼漢。
這一天刮著大風(fēng),蕭月明和趙鏗一行七八個人坐公交車來到那個取名為“小黑屯”的煤窯,在幾間簡陋的瓦房里住了下來。大家在磚墻架起的床板上各自找了個位置,鋪好鋪蓋,便躺下來歇息。蕭月明獨自走出屋子,站在門外四下觀瞧。
這是一個破敗的院落,到處是磚石和雜草。煤窯南側(cè)是一個村落,看上去住家不多,清一色的二層小樓,在紛紛揚揚的煤塵里若隱若現(xiàn)。忽然一陣風(fēng)吹得蕭月明滿臉都是塵灰,他只好轉(zhuǎn)身折進(jìn)屋里,關(guān)上了房門。趙鏗從床上爬起來說:“今晚可能要上夜班,你最好有個心理準(zhǔn)備?!?p> 蕭月明應(yīng)和著說:“嗯,我早就準(zhǔn)備好了。”
趙鏗點著了火爐,往爐膛里投了幾塊劣質(zhì)的煙煤。爐火燒了起來,不時有“噼噼啪啪”的炸裂聲響起,不一會兒,濃濃的硫磺味彌漫了整個屋子。
蕭月明捂著鼻子坐在床板上看趙鏗忙活,這才注意到屋門后面有個磚砌的煤爐。爐臺上擺著一口鐵鍋,鐵鍋旁擺放著菜刀、菜板、油鹽醬醋之類的東西。等爐火燒旺了,趙鏗出去買了一袋饅頭和幾棵大白菜回來。
壺里的水燒開了,又燉了一鍋大白菜,兩人就圍著爐臺開始吃飯。這時已是下午四點多鐘,其他人也陸續(xù)從床上爬起來,買了饅頭和青菜回來準(zhǔn)備做飯。傍晚的時候,同屋的十一個人自愿搭伙組了三個小組,分配了早中晚班。蕭月明分到趙鏗一組,要上當(dāng)晚的晚班。
晚上十一點鐘,趙鏗把蕭月明喊起來,兩人將下午剩的飯菜熱了來吃。吃飽喝足了,蕭月明跟著趙鏗來到院子?xùn)|邊的作業(yè)區(qū)準(zhǔn)備上班。趙鏗進(jìn)辦公室給他掛了名,幫他領(lǐng)了礦燈、安全帽出來,教他將礦燈夾在安全帽上、把蓄電池系在腰間,這才領(lǐng)他來到井口邊。
因為天冷,還有一點小激動的緣故,蕭月明此時竟然微微打起了寒戰(zhàn)。不時有盛滿煤塊的鐵罐從井里升上來,順地面上的鐵軌滑到南邊的空地上,然后有吊車把罐吊起來,有人上去開了罐底,罐里的煤塊便傾瀉在高高的煤山上。這種罐跟建筑工地上運水泥砂漿的罐差不多,只是看起來略大一點,方正一些。
趙鏗介紹說,這個礦上也就三十多個工人,三八制的班,半個月倒一次,一個班三個組,在三個不同的作業(yè)面上作業(yè);出一罐炭八塊錢,四人一組、一個班出十二罐的話,每個人就能分到二十四塊錢。蕭月明算了一下,如果每天保持這個產(chǎn)量,一個月能拿到七百塊錢——這已經(jīng)算是高工資了。要知道當(dāng)初他在毛紡廠,第一個月才拿了二百塊錢。他這樣一盤算,頓時生出不少動力,忍不住暗地里摩拳擦掌,準(zhǔn)備大干一場了。
快到零點鐘的時候,中班的工人陸續(xù)乘罐籠車升上地面。隨后,蕭月明跟同組的趙鏗、“鐵算盤”還有李瑜一起上了罐籠,開始往井下速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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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煤黑子”的描述,蕭月明在路遙寫的《平凡的世界》一書中讀到過。那本書給了他不小的影響,甚至就是因為它,蕭月明內(nèi)心的英雄主義情懷被點燃,最終踏上了噩夢般的讖州之旅。他對本書最感興趣的部分,就是書中主人公孫少平和田曉霞的愛情。那種心靈上的相知,情感上的相契,無關(guān)任何物欲雜念的眷戀,刻到骨子里的忠誠,都美得讓他心悸。但是,故事的結(jié)局,他是不滿意的。他曾在日記里寫道:“難道孫少平永遠(yuǎn)只是一個“煤黑子”?孫少平與田曉霞的愛情注定沒有結(jié)果嗎?誠然,孫少平與班長的妻子最終走到了一起,這樣的處理看起來似乎更現(xiàn)實一點,可是愛情的意義在哪里呢?難道愛情只是風(fēng)中的花朵,艷麗一陣子,終究要凋零?我始終堅信,以婚姻為目的的愛情才是最真、最美的。相愛就要在一起,只有在一起才能對得起這份愛;否則,那就只是自欺欺人的、肉體或者心靈上暫時的安慰,是肥皂泡一樣虛幻的美麗。難道愛情就是無意中的遇見,然后背叛曾經(jīng)的所有,相互投入到一場無名之火里面炙烤一陣子,最后收獲一堆灰燼?不是的,愛情的命運不應(yīng)該是這樣子的!所有不完美的結(jié)局,都是對愛情的踐踏!如果有一天讓我遇見‘田曉霞’,我一定要跟她白頭偕老、永不分離!”
書中的相遇是那么的自然,現(xiàn)實中的相遇卻是比登天還難,因為緣分原本就不能強求,更何況還有許許多多不確定因素讓你即使遇見,又輕飄飄地錯過了呢?而蕭月明想破腦袋,也只是瞎琢磨而已,接下來接待他的,是滿肚子的炮煙和憋氣,與浪漫的愛情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下到井底,蕭月明下了罐籠,跟在大家屁股后面順著西側(cè)的通道往前走。通道大約兩米寬,隔兩三米就有兩根直立的方木托著一根橫木支撐著頂部;高度也不過兩米左右,他甚至要微微彎一下腰才能避免被橫梁碰到頭上的安全帽。走了十幾米,就是一個下行的坡道,斜度大概有六十多度,因為頂上不斷有水滴滲透下來,地面濕漉漉的,特別難走。蕭月明只覺得腳底打滑,身子無法保持平衡,只得扶著道邊的立柱,跑幾步停一下,走得很辛苦。盡管走得小心翼翼,他還是摔了一跤,摔得屁股上、胳膊上火辣辣地疼。等他爬起身來,腦袋又撞到頭頂?shù)臋M梁上,安全帽被撞飛了,順著坡道骨碌碌地滾出老遠(yuǎn)。他心里暗叫“倒霉”,上前拾起帽子,緊跑了幾步才攆上隊伍。
過了斜坡,通道變得平坦起來。道上不斷有水滴落下來,隔一段就有一灘積水,膠鞋踩上去“撲嗒撲嗒”直響。大家向右轉(zhuǎn)彎走了七八十米,又左行了五十多米,這才來到工作面上。大家放下手里的工具,蹲在一起抽煙。蕭月明往前走了幾步,打量著周圍的環(huán)境。
這是一塊近似圓形的空地,直徑有十余米。空地中央積著一灘水,在礦燈的光線里,活象一條熟睡的大泥鰍??盏赜腥锥喔?,頂上密密麻麻地排列著方木,下面用立柱支撐著。空地四周就是凸出來的炭層了。那不知道綿延到何處的厚厚的煤炭,可不就是一座等人開采的寶藏嗎?蕭月明第一次來到這樣的環(huán)境,還是頗有些震驚。他一邊觀察著“墻”上的紋理,一邊努力想象著當(dāng)初大片植物被地殼瞬間掩埋的場景。
“這個面(工作面)炭還肥著呢,仔細(xì)干的話,能有個把月的好活。我看一個班挖個十二三罐還是很輕松的?!薄拌F算盤”從炭壁上摳了一塊炭下來,跟趙鏗說。
趙鏗撇了撇嘴,說:“你沒看他們這幾天的產(chǎn)量,都是十罐八罐的?咱們也不能干多了,要不然老孫馬上讓咱換地方?!?p> “鐵算盤”奸笑一聲說:“你不是跟孫班長關(guān)系不錯嗎?抽空給他下點禮不就完了!”
“就這個死下力氣的爛活,我還給他下禮?我哪有閑錢供養(yǎng)他?他一個班屁活都不干,一個月還拿一千多塊錢,哪里還用別人下禮?再說了,幾十雙眼睛看著呢,你就是下禮,他也不會讓咱們出那么多?!壁w鏗吐了口唾沫,語調(diào)里全是不滿。
“你姐夫那組就三人——掙一樣的錢,三個人比四個人好干多了!”“鐵算盤”看了趙鏗一眼,又轉(zhuǎn)頭盯著蕭月明看,把蕭月明看得心里直發(fā)毛。
正說著,忽聽一個重重的腳步聲從巷道里傳來。趙鏗忙示意大家說:“老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