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qū)車數(shù)十公里,終于來到了我的新家。這里是一條遠(yuǎn)離市區(qū)的關(guān)外村子。遠(yuǎn)離市區(qū)當(dāng)然意味著寧靜,但也通常伴隨著破落。我的新家在村尾的一座農(nóng)民房頂層,沒有電梯,樓梯的木質(zhì)扶手也老得像弓著腰的老頭。我和我的女主人,兩把老骨頭連滾帶爬終于到了頂層。她喘著氣告訴我,每天她都要爬這樣的樓梯,比如逛街買菜,比如飯后散步。
我在后來才得知,我的新主人在她三十歲時丈夫就因為心肌梗死去世了,兩人沒要孩子,可憐的丈夫,英年早逝,可憐的女主人,孤零零地生存在這世界上。
寡婦不肯再嫁人。我猜想,這也許是領(lǐng)養(yǎng)我的原因,也許她真的太孤獨了,以至于她急需一個可以陪她逛街買菜,陪她飯后散步的人,甚至是一條狗。
我的新家很小,只有三四十平米,但我的主人將它裝飾得很生機(jī)與溫馨,仿佛那個饑寒交迫的雨夜里所做的美夢成真了——昏暗的黃燈光溫暖著整個房間,地板不是冰冷的瓷片,而是深棕色的光滑木板,我走在上面,爪子能摩擦出“呱呱”的尖銳響聲。
地板上面,有一張毛茸茸的潔白地毯,似乎比我睡過的所有軟墊都要柔軟。在沙發(fā)邊上,一臺小太陽取暖器正靜靜地?fù)u著頭,銀白色的凹面鏡反射出股股黃色的熱量,房間瞬間暖和起來。我突然一屁股躺下,整個肚皮與下巴貼著毛毯躺著,舒服地瞇著眼睛。我的新主人像對淘氣孩子說話的老母親一樣,用嬌寵的語氣摸著我的頭說道:
“小寶乖,起來,咱們逛逛我們的新家。”
我迷惑地看著她。
“小寶”,“小寶”,難道是我的新名字嗎?聽著似乎不錯。
寡婦把我?guī)У剿呐P室,在梳妝臺上旁邊,有一個豎式四層書架,每一層都擺滿了書,唯獨一層整整齊齊地排列著許多相框,其中一張照片里,一個老實憨厚的男子摟著一個傾城迷人的女子,那是我的女主人年輕時的樣子,迷人極了。在他們中間,一條充滿靈性的金毛尋回犬蹲坐著,兩眼炯炯有神。
我承認(rèn),即使是年輕時候的我,與它相比,想必也稍遜幾分。但它確實與我相像——長長的耷拉下來的大耳朵,一身柔順絲滑的金毛,俊俏神武的鼻子,還有潔白尖銳的犬牙。若不是我的主人在自言自語地介紹著它早在幾年前老死的事實,我還以為那是我失散已久的狗兄弟。
我也似乎明白了,我的寡婦主人為何在博覽會上一眼相中了我。它叫大寶,我叫小寶,我與它實在太像了!人類總是改變不了在失去某樣?xùn)|西時喜歡尋找與之相似的物品來替代這樣的壞習(xí)慣,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填滿他們內(nèi)心的空虛與寂寞。但同時我也很高興,因為我再一次感受到來自人類的愛與溫暖。
我們在相依為命的日子里越來越融洽。我的女主人,成天穿著便鞋和睡衣,在狹小的空間里走來走去,我住在陽臺外面的實木狗舍。寡婦每天為我煮好吃的,每天給我清掃狗舍,陪我耍皮球,但是我和她都很老了,沒玩一會,大家便都?xì)獯跤趿?,她躺坐在藤椅上,吃力地對我說:
“還是小寶......還是小寶精力好啊,媽媽老咯......耍不動嘍?!?p> 說完她便安詳?shù)亻]眼靜息。
聽到她自稱為我的“媽媽”,我又似乎充滿精力,又興奮地一陣亂跳,像個傻里傻氣的熊孩子一樣圍著她打轉(zhuǎn)。我伸出我的大舌頭舔著她的手背,跳起來舔她的臉頰與脖子,久違的與人類親密和信任的感覺。
不知什么原因,在有些夜晚,我就是睡不著,盡管是我已經(jīng)是條老狗了,盡管我已經(jīng)疲憊不堪。所以,每逢睡不著的夜晚,我便從狗舍溜出來趴在陽臺的地板上,悄悄地,免得把主人吵醒。
月亮蕭瑟冷清的寒光照進(jìn)陽臺,夜風(fēng)拂面而來,這我想起阿迪與萌萌,回想起救助站的伙伴,與主人玩耍時,我又找回在流浪貓狗救助站時與阿迪和萌萌他們一起時的愉悅感覺,離別許久,不知他們是否和我一樣,擁有安穩(wěn)幸福的暖窩和一個愛惜自己的主人?
我抬頭凝望深邃的夜空,看流云飄過月亮。回想自己曲折的一生,感謝所受的善良與仁愛......
不知不覺間,一年過去了。
在當(dāng)初領(lǐng)養(yǎng)我時所簽訂的申請也到期了,我的主人欣喜地帶著我前往“犬心犬意”救助中心。這天中心里來了許多新面孔,都是我不曾認(rèn)識的狗伙伴,我狐疑地看著它們,心里掠過一個寒冷的光影。
正當(dāng)我的寡婦主人要求把責(zé)任金退回來時,他們變卦了。在愛心義工為我做檢查的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我的肚皮下有一條長達(dá)八寸的傷疤,那是我調(diào)皮玩耍時被主人的藤椅刮傷的傷口,盡管當(dāng)時這玩意兒幾乎要了我的老命,但現(xiàn)在已無大礙。義工們卻以此為由,強(qiáng)烈譴責(zé)我的主人,也就是那位孤立無援的寡婦。譴責(zé)她對我的疏忽,讓我蒙受傷害,違反了愛心救助站的原則,因此拒絕退返主人的責(zé)任保證金。
我的寡婦主人歇斯底里地與義工們爭吵,她那皺褶的脖子也逼出了道道的青根。只見王守愛從一間門頭氣派的辦公室里走出來,面無表情,一副“貨一出門,恕不退換”的態(tài)度對我的主人說:
“夫人,這是當(dāng)初我們許下的承諾,如今您卻讓我們親愛的狗狗受了傷,這個押金我們求助站是愛莫能助了?!?p> 說完,王守愛變臉?biāo)频膰?yán)肅地說:“夫人,希望您自重,狗狗是人類最真誠的伙伴,請您務(wù)必負(fù)責(zé)到底!”
王守愛和義工們冷冰冰地站在一旁,任由我的主人像個瘋婆子似的狂嘶怒吼。我呆在一旁,傷心難過與惶恐涌上心頭,我哆哆嗦嗦地走到主人身邊,用嘴扯著她的衣角往回拉,我不愿意看見這樣的矛盾,看著他們撕破臉的對罵,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責(zé)當(dāng)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