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皇帝走了,劉太監(jiān)三步并兩步,過來扶起張洛:
“娘子要多謝我才是。多虧了我去替娘子叫來岳大人,不然娘子你真是禍福難料啊……”
他一邊這么說,一邊還拿眼去瞟不遠(yuǎn)處的胡子哥,意思是叫張洛去給說好話,讓胡子哥放過他。
胡子哥卻看了他一眼,也沒同張洛搭腔,一言不發(fā)的就要走,卻被岳虞候攔住了:
“宗璟大人,人,可是你殺的?”
張洛嚇出了一身冷汗:岳虞候怎么知道胡子哥曾經(jīng)動過殺他老婆念頭的?
胡子哥并不理睬,甩開他的手,揚(yáng)長而去。
張洛以為岳虞候會追上他,再問。但是,岳虞候卻若有所思的、看著凌仙臺的紅色欄桿,咬著嘴。
“如果真是他,他當(dāng)晚又怎么會在礬樓吃酒?”
徐師傅過去,不知道問了他幾句什么。岳虞候就走了。
徐師傅就領(lǐng)著張洛、劉太監(jiān)回了宮。他還特意從運(yùn)他們出來的門口進(jìn)去。
值守的,剛好是那天晚上掀開被子、“驗尸”的、那個極年輕的侍衛(wèi)。他看見徐師傅又活了,嚇得連魂都飛了,“媽呀!”一聲躥上了崗樓。
日子似乎又恢復(fù)到了正常。
等張洛那挨過九板子的屁股、能安穩(wěn)著地坐下,胖出納的縱地術(shù)又有了進(jìn)展,據(jù)說已經(jīng)連接了斗原院、和最近的飛檐參事院的地下小倉庫了。
劉太監(jiān)也已經(jīng)不那么害怕單獨出宮、遇見胡子哥了。
徐師傅瞧著劉太監(jiān)屁顛屁顛的出去辦事,嘆了口氣:
“聽說,野狼都是等家畜放松了警惕性,再給它們一下的……”
張洛卻要把自己從座位上,拎住頭發(fā),提起來了。
很快就要到小年了,在小年到來前,宮里要循例賞賜??墒墙衲瓿⑻澘者^甚,這個月、宮里的月例銀不用說,連要撥發(fā)的過年米,也都沒了著落。
宮里負(fù)責(zé)這事的,是皇后宮里的趙宮令。他坐在坤寧殿的西邊偏閣里,圍著暖爐,一邊摳著指甲縫里的灰,一邊頭也不抬的哼哼:
“張會計,您說宮人艱難,娘娘豈能不知道?如今要給女真恩賞,一年一百萬貫,十年一千萬貫?zāi)兀 ?p> 這分明是在罵、張洛不出力砍價。
張洛啞巴吃黃連:
“趙宮令,這給女真的錢,走的是戶部的帳,又不是您監(jiān)管的內(nèi)宮銀子。馬上要過年了,下面阿貓阿狗的飯……”
趙宮令抬抬眉頭:“不如,您直接去和官家稟報?”
說著,他拍拍屁股,就走出了坤寧殿的偏閣。
殿外,日光淡淡的,哀傷得照著殿門口。兩邊花壇里的樹,都光禿禿,朝著天,跟對面的綠色琉璃瓦一比,好像是死了一樣。
整個殿閣里的人,鴉雀無聲,就都當(dāng)張洛和她拉著的賬本箱子,是透明的。來來往往,沒人理睬。
張洛鬧了個紅臉。
雖然從上次挨打的經(jīng)歷看,阿貓阿狗不值得同情。但是,每天早上,和徐師傅去韋賢妃的粥廠排隊,領(lǐng)施舍,看見老太監(jiān)和沒了處所的宮女,餓得瘦骨嶙峋、縮縮著,躲避北風(fēng),踏嘁著只有鞋面,沒有鞋底的鞋子,還是覺得很不忍心。
瑤華宮的沖真道姑和妙仙也得繼續(xù)挨餓。
更何況,張洛原本還指望拿自己的那份過年米,去還徐師傅九貫文的利息呢。
這驢打滾的利息,現(xiàn)在已經(jīng)累計到130文了!
張洛垂頭喪氣的出來,一頂頭看見,宮女和太監(jiān)忽然都跪在了門口兩邊。
原來是趙佶坐著人攆來了。朱紅色的朝服,在一片冰天雪地中,顯得格外刺眼。
“張會計,見著官家,連個禮數(shù)都沒有嗎?”
人攆右邊走著的張都都知,趕緊叫張洛也跪下行禮。
“罷了,她屁股上的傷,也不知道好透了沒有?就拖個箱子,到處走著要錢來了?!?p> 趙佶看來心情大好,笑嘻嘻的。因為今日,平州節(jié)度使張覺的降表,終于來了。
除了之前跟金國購買的七州,他眼看就要多拿回這第八州的土地了,怎么能不高興?!
張洛一聽覺得是個機(jī)會,就跟著皇帝一起回了坤寧殿。
剛才還推說頭疼、不能見張洛的皇后,也好了,紅光滿面的、穿著皇后才能穿的正紅色紅被子,出來叩見趙佶。她看上去被韋賢妃顯老得多:雖然臉盤和手還有些肉,但是皮明顯松了不少。眉眼之處顯得依舊伶俐,只是有些笑面虎的痕跡。
趙佶只管進(jìn)了正殿,坐下吃茶,眼睛還笑嘻嘻的看著張洛和她的箱子。
皇后也笑著,叫趙宮令親自給張洛、也搬一張帶錦墊的軟凳子。
最親近的王嬤嬤,也過去扶著張洛:
“娘子一早上就來來去去的,這么大的北風(fēng)天……”
說著,還特別親切的把自己揣著的手爐,用自己的帕子包好,拿來、給張洛墊在了腳底下。
張洛頓時心就噗通噗通起來。她覺得,這陣勢,比自己有一回在公司年會上,被大老板叫去敬酒時,還受人重視。
“你如今帳算的怎么樣了?皇后說宮里卻個管賬理財?shù)?,朕才特意叫你來協(xié)助……”
趙佶倒會說話。
“做的好,朕便將您上次求的一萬零九貫五百錢都賞了。”
王嬤嬤聽見這話,比張洛還高興,趕緊又扶著她站起來,給皇帝皇后磕頭謝恩。
張洛卻覺得屁股上的傷口忽然又開了,疼的呲牙咧嘴的。
皇帝看了,哈哈哈哈大笑:
“總是要給你這野馬一點教訓(xùn)!獅子驄這下也該老實了?!?p> 皇后在一片拍著手說:“官家形容的還真貼切?!?p> 于是,張洛猛然又得了第二個外號。
她瞧著皇帝心情特別好,就把暫時缺銀子發(fā)放過年米的事情說了。
趙佶皺皺眉:“這是他們偷懶的話。傳趙宮令來,朕親自問。”
在臺階下早等著的趙宮令趕緊進(jìn)來,回稟:
“官家,老奴也是這么和管大帳的戶部說的。戶部說,除了預(yù)備給金國的十年賞賜外,還有……”
他隱去了“遼國書畫”這四個字,因為知道皇帝轉(zhuǎn)眼就要給張覺錢財了。
聽說,那郭藥師已經(jīng)帶了幾十駕馬車,特特的來裝、宋朝要給張覺自己的一些古玩和寶器。
最大頭的兩千萬兩銀子(等值兩千萬貫錢)和絹帛,還會另外再支付。
趙佶的眼睛暗淡了一下,張洛就知道他又要和稀泥來敷衍自己了。
“官……官家,女真的代稅錢,也不是需要一筆都付了的。今年先給一百萬,明年再給一百萬……大概是真三公太著急。想是可能他在外朝,還有些什么地方,需要錢……”
皇帝不高興了,把手爐一下拍在了皇后榻子上的矮幾上。
王嬤嬤趕緊把張洛從凳子上拉起來:
“娘子,怎么坐著回官家的話?”
張洛剛站起來,幾個小太監(jiān)就過來,把她坐的軟凳子搬走了。
皇帝擺擺手:
“誰叫你站起來的。仔細(xì)屁股上的板子傷又裂開?!?p> 王嬤嬤馬上又火熱的、吆喝小太監(jiān)們:都是作狹鬼,做什么搬走了凳子。
皇帝瞧著皇后:
“這才是個忠心的。朕經(jīng)常想著宮里的女子,都比朝廷上的須眉強(qiáng)。我叫童貫領(lǐng)著七八個重臣,去跟女真人談恩賞,他居然叫韃子予求予取!張會計就幾句話,就把那什么……‘代稅錢’減了一大半!”
顯然,皇帝特別討厭“代稅錢”這三個字。
皇后心領(lǐng)神會,趕緊點頭:
“就是,朝中的這幾個老臣子,不思官家的天恩!”
然后,皇后又笑著走到張洛跟前,拉著她的手,仔細(xì)看了看:
“可憐瘦的和干姜一樣了。也得多保養(yǎng)。不如……就先從我宮里拿些體己出來,墊了那過年米的窟窿。等來年宮里富裕了,再說……”
皇帝又啜了口茶:
“皇后宮里這茶點得沉了。朕改日來給皇后做個瑞龍白雪獅子茶。唉,要是宮中有體面的各殿閣,都能如皇后這樣識大體,朕哪里還有什么心事呢?”
張洛看著這對夫妻在這里、假模假式的唱。
更叫她不舒服的是,這一番話傳出去,就變成了她、張洛,要從各宮有名分的大娘子身上拔毛、填宮里的虧空了。
等張洛好不容易踢踏回斗原院,徐師傅把拖箱子用的繩子從她手里接過來:
“得了,又叫人給算計了。不知道我那九貫的本金,能不能收回了?!?p> 張洛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看著她小倉庫的書桌都是崴的了。
突然,西苑墻角下地洞里,又發(fā)出一陣拱豬的聲音。原來是胖出納爬了過來。
“呀!賈先生,你又闖禍???李媽媽現(xiàn)在是恨不得一腳把你踢飛。好好地,你害師師姐姐,做什么?”
“我……我沒有啊?”
張洛仔細(xì)回憶皇帝皇后說的話,都沒有提到過李師師。
原來,皇帝出的這個讓婕妤、賢妃等高級妃嬪出錢,一起堵宮里虧空的主意,不到一刻就傳到了中書省值班的幾位大相公那里。
于是,朝廷上的這幾位大臣們也得了靈感,擬了一個、宮里各殿閣都應(yīng)該為朝廷捐獻(xiàn)的清單出來:
皇后的坤寧殿:三萬兩
大劉氏娘子:兩萬兩
小劉氏娘子:兩萬兩
韋賢妃的鸞鳴閣:一萬八千兩
……
明華閣的李師師,需要捐獻(xiàn)的銀兩是十萬兩
宮外、常蒙皇帝恩寵的崔玉奴,也是得認(rèn)捐十萬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