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島」其三十三 互信的一杯

　　“操縱影子偷竊，走私，行暴，乃至暗殺。這就是星葵在父母的指使下做過的事情。”

　　“……！”

　　伊達的敘述令末喜瞬間變得清醒，挺直了后背，下顎不住地震顫著，仿佛聽到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難以理解的語言。

　　星葵？犯罪？

　　那個內向而害羞的小女孩？

　　伊達長嘆一口氣，從那火燒的骷髏下顎處噴吐出一圈圈的濃煙，繼續(xù)他的講述：

　　“在荒城區(qū)，要找份正經(jīng)工作很難，大多數(shù)人都會選擇灰色兼職和見不得光的工作，所以貧窮的父母教唆孩子上街偷盜行騙，也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事……但星葵不同，擁有人格異能的孩子所能做到的可不止小偷小摸，而且長期的虐待加劇了她精神的不安定，使她的催生出了既具備強大破壞力、又難以控制的異能……不過她的人渣雙親可不會管這些，星葵為他們帶來的收益越來越大，到最后這兩個貪得無厭的畜牲被欲望沖昏了頭腦，竟打起了適格者街頭組織的主意?！?p>　　末喜的身子稍微動了動。

　　適格者街頭組織——對她來說，這曾是個何等熟悉的詞匯！在被投靠詠樂之前，她就曾在這種組織內呆過相當一段時間。

　　這些主要由適格者組成、集中分布在荒城區(qū)的非法組織將成員的異能應用于行使暴力與偷天換日之上，從而為他們各種“生意”的正常運營保駕護航。在荒城區(qū)，由于治安管理的嚴重缺失，適格者自然而然占據(jù)了大部分區(qū)域里的資源，在這里他們既是法律，同時也是處刑人。

　　“他們當時盯上的就是我所在的組織……結果可想而知，輕而易舉地敗露，被我們逼到死角。

　　抓到現(xiàn)行后，頭領決定殺他們一家滅口，他們直到那時才明白自己惹到了絕不能招惹的對象。被數(shù)十名適格者包圍，他們也清楚毫無反抗的余地，只能選擇求饒——但卻是以出賣女兒的形式?！?p>　　說到這里，一直情緒平穩(wěn)的男人竟也充滿厭惡地干嘔了一下，那雙目里仿佛填滿了黑泥。

　　“你們能想象嗎？兩個成年人竟將迄今為止的罪責全都推給年幼的女兒，在那么多人面前大肆侮辱、貶低她，將她形容成一頭主動作惡、用暴力脅迫他們服從的邪惡怪物，只為把在場所有人的仇恨都轉移到不善言辭的孩子身上，保全自己的性命……父母當著親女兒的面說這些，那孩子這才明白之前的親切關懷都只是做戲，溫暖家庭的夢也在一瞬間破滅，精神世界徹底坍塌了。

　　那是她第一次情緒崩潰到異能徹底失控，組織死傷了十幾個戰(zhàn)力才得以阻止。而暴走里最早慘死的就是她的父母，極近距離、連躲閃都來不及，就這樣被影子壓得不成人形。”

　　伊達短暫的停頓里，房間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低著頭，躲避著彼此目光的接觸，不想讓任何人細看自己此時的表情。

　　“父母最后的出賣，以及弒親的事實，讓這孩子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從那以后她就變得極度不穩(wěn)定，很容易受到外界刺激然后暴走。組織相中了她強大的異能，決定留她一命，我也被指定為她的搭檔兼監(jiān)護人，負責穩(wěn)定她的狀態(tài)、對她下達指令，我們一起為組織賣命……

　　但她還只是個孩子，本應像其他孩子一樣有一個普通的童年，卻這樣被人當作用完即棄的殺人機器使用，我實在無法坐視不管。我最后帶著她逃離了組織，一直逃命到今天?！?p>　　故事似乎就要告一段落。伊達抬起手來，指尖透過白色手套輕觸著自己下顎處裸露著的骨骼，占據(jù)了近半張臉的那團火焰并沒有將手套點燃。

　　“至于我自己，作為帶著星葵擅自脫離組織的懲罰，身上被施加了這團絕不會熄滅的火……除非我死去或者火焰的施術者死去，否則它會一直燃燒下去?！?p>　　“?。窟@團火原來不是你異能的一部分嗎？”歸蝶有些詫異地插嘴道。

　　“當然不是。”話題由星葵轉向自己，伊達的情緒也顯得安定了許多，輕描淡寫地回復，“這火是當時負責處刑我的適格者施加的異能?；饛奈夷樕蠎{空生成，向外擴散，最終會蔓延到全身，不僅是血肉、連骨頭也會燒得一干二凈……中招之后我很快意識到了這點，所以切換到了變身狀態(tài)，只要一直保持著變身，火勢就不會再擴大，也不會引燃其他物體。”

　　這團火到底為何具有這種性質，施術者又是誰——末喜一時升起一股追問的沖動，但礙于氣氛便沒開口。

　　“雖然保持在變身狀態(tài)就可以保住性命，但我一旦解除變身、變回人類的肉身，這團業(yè)火就會再度擴大，迅速地把我燒死，最終只留下一地骨灰?！?p>　　伊達摘下一只手套，露出了亮得發(fā)晃的黑鋼手部。

　　“本我異能解除之時就是我的死期，所以我這輩子都只能以這副怪物的模樣活下去。拜此所賜，我不管逃到哪里都會被人一眼認出是適格者，唯有終日藏身在不見天日的陰溝里躲避追捕。”

　　伊達終于講完了他和星葵的事情，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凝視著外部的風景出神。

　　末喜輕嘆了口氣。

　　——異能解除即意味著死亡。除了親眼見過實際例子的她，恐怕在場的其他二人都無法理解這句話有多沉重。

　　不維持人格異能就無法生存的男子，被各類人當作工具利用、弒親后精神混亂的孩子，換作普通人類，恐怕在這圖陂市花上十年都找不出這樣的組合，也就只有適格者的世界才有可能發(fā)生這種事。

　　作為唯一一個在火種射線的射程范圍內的城市，圖陂市全面封城已有八年之久，有多名煙灰的強大異能作為城市邊界線的重重障壁，城市里的適格者縱然有再夸張的異能都完全逃不出去。而在城市里的適格者要么有人引薦或通過測試、成為煙灰為政府賣命，要么徹底偽裝成正常人混在人群中生活、祈禱自己千萬別被人懷疑然后被拉去做異能檢測，要么適格者身份已經(jīng)暴露、被登上通緝名單、只能過著沒日沒夜的逃亡生活。逃亡的適格者在和煙灰的沖突中即便被殺也完全合乎《圖陂市人格異能適格者管理條例（臨時）》的規(guī)定，而若是被生擒，則會被押進熔爐里無限期囚禁，目前僅有寥寥數(shù)人被破例釋放。

　　無處可逃，隨時面臨死亡與追捕，這就是適格者在地上的生存環(huán)境。至于這對特殊的二人組，他們在這種環(huán)境下生活得絕對要比其他適格者更加壓抑、凄涼，同為適格者，這一點在場的其他三人全都心知肚明。

　　“我不知道各位選擇登上這座空中島嶼是為了什么目的，至少我的目的從一開始就確定了。”看向窗外的伊達回過頭來，從衣兜里拿出他僅剩的三枚游戲籌碼，“湊夠14枚籌碼和島主當面談也好，弄清中樞塔的規(guī)律后操縱整座島嶼也罷，我和星葵想要永遠地留在這個島上?！?p>　　“留在島上？游戲規(guī)則里可從沒提過還可以這樣?！敝扉日J真地朝他投去詢問的目光。

　　“規(guī)則不也沒交代中樞塔的事情？現(xiàn)階段我們掌握的信息量少得可憐，根本不清楚島主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或許他原本就計劃招納一些適格者到島上久居?！币吝_說這話時并不十分肯定，但卻非常堅決，“他沒這個打算也沒關系，強奪也不失為一種手段……正好我也有筆賬要算。這座島無法通過正常手段登陸，我和星葵在這里不必躲躲藏藏，不必擔驚受怕，也不用為生存而廝殺……這里就是最適合我們的理想鄉(xiāng)，只要能留下，我不擇手段，也不計代價?！?p>　　末喜感覺房間瞬間像進了濃煙般滾燙，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是伊達的那團火燃得更旺了。

　　他沒在說笑。

　　“情況我算是了解了。所以你慢慢把話題往這個方向引，是有什么話想對我們說，是吧？”歸蝶抱胸質問著他。

　　伊達似乎一直在等著有人問到這點。他反應迅速地點了點頭：

　　“就像我所說的，我現(xiàn)在需要收集更多籌碼，同時摸清中樞塔運作的規(guī)律。我們共同面對過同一場危機，在規(guī)則制約下也無法相互攻擊，我覺得可以把后背交給你們。

　　請你們暫時跟我一起行動，合作爭取各自想得到的東西。這期間獲取的籌碼你們要多勞多得抑或平分，我都沒有意見。”

　　——合作請求。伊達如此直接地把自己和星葵的背景交代出來，原來就是為了向他們提出這個！

　　末喜看到其他二人似乎略顯糾結。伊達報背景再提組隊的做法簡單粗暴，但卻十分有效，如此詳細的經(jīng)歷、星葵最原始的反應都是很難去偽造的，這使他的話具有十足的可信度，自然也喚起了在場所有人的同理心，來自他的誠懇邀請此刻顯得何等難以拒絕。

　　——我又要怎么做？

　　「無論何時都不解除變身、沒了人格異能就活不下去的可憐蟲?！?p>　　在末喜思考的間隙里，剛剛做的噩夢再度在她的腦海里抬頭。

　　那是長久縈繞在她心間的夢魘，似乎已非常久遠，卻又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

　　「想要以何種姿態(tài)活著，從來都不需要什么特定的理由?！?p>　　但那噩夢很快又被詠樂那熟悉的話語驅散得一干二凈。

　　末喜突然從床上站起了身。其他人明顯嚇了一跳。

　　“……我可以暫時和你一起行動。但有條件?！彼聪蛞吝_，“我們需要個大本營，我想把這座酒吧作為基地——不，我想在這里營業(yè)。我也說過了，我的職業(yè)是調酒師，能看到疲憊的來客喝下我調的酒后放松的模樣是最大的滿足，即使在這座島上，我也不想放棄這種生活。當然，從這里前往瞭望塔調查中樞塔也方便，也可以通過籌碼交易的形式和來這里喝酒的玩家交換情報，對你們幾個而言都沒有什么壞處?！?p>　　同意組隊還有一點理由，末喜沒有說出來。

　　——同為唯有維持變身狀態(tài)才找得到生存空間的人，她還想繼續(xù)近距離觀察伊達一陣子。

　　“我接受你的條件。星葵還在昏睡，醒來后一段時間可能也會比較虛弱，原地駐扎對她也有好處?！?p>　　伊達望向其他二人。歸蝶似乎還在深思，而朱槿則一副想通了的樣子。

　　“老朽也決定留下來。既然都要探索，有纜車和年輕伙伴自然對老朽這副老骨頭友好一些……呵呵呵。別看老朽這樣，還是可以保護各位的，就當作是回報瞭望塔的救命之恩吧?！?p>　　最后，連歸蝶也似乎下定了決心，她有點煩躁地揉了揉秀發(fā)，思考著該怎么開口。

　　“那孩子——星葵不是還有什么信息沒說嘛，我實在是很好奇，所以我也留……咳咳！額，這回我會耐心地慢慢向她詢問，絕對不會刺激到她！”注意到伊達驟變的臉色，她急忙加了句解釋。

　　四人不約而同地陷入沉默，似乎對于這個由五個陌生人組成的臨時同盟的正式建立還不太有實感。過了幾秒，他們才在彼此的對視中，不約而同地輕笑一聲。

　　“在星葵醒來前，先來一杯？”末喜提議道，“我可以調制沒什么度數(shù)的。”

　　看到其他三人的默許，她轉頭走出了房間，向吧臺走去。不一會兒，她用托盤盛著四個酒杯走了進來，每杯的色彩與裝點都不盡相同，讓人一眼就感受到她作為調酒師的專業(yè)程度。

　　“‘瑪格麗特’、‘血腥瑪麗’、‘莫斯科騾子’、‘媚態(tài)’。”她輕快地報著酒的名字。

　　四人各自拿起酒杯。

　　“為了籌碼和中樞塔?！?p>　　“為了通關游戲?！?p>　　“為了這段臨時建立的友誼?！?p>　　“干杯！”

　　一人一句之后，四個酒杯在半空中輕碰了一下，各自送到他們嘴里一飲而盡。

　　誰也不曾想到，往后島上風波的核心，竟會在這里結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