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For the win(為了勝利)(一)
這一日出館入宮,路上誰都一言不發(fā),互不理睬,但一見到了人,天晴又滿臉堆歡向朱棣湊過來,顯得親昵無極。
對她幾副面孔輪流轉(zhuǎn)的做派,朱棣早就見怪不怪,淡淡如常。何況昨天皇上心情大好,說今日要考??夹VT皇子的騎射,他更不能分心失了場面。
內(nèi)校場正位于武英殿后,是一處足球場大小的圈地。彼端設(shè)了兩重箭靶:一排在白線百二十步開外,豎五面直徑兩尺厚約四寸的圓形草編鵠,正中油漆點著碗口大的紅心;另一排四面錯落安置,比前一排更遠了百來步距離,與之形成M樣間花。
多位皇子躍躍自請上前,每人五支箭矢,鼓聲隆隆中,諸人擺好功架,箭矢上彀。一輪射畢,自有藏在鵠后地堂的甲士奔出檢查,揮舞著彩色小旗向皇帝與觀眾報告賽績。
心知父皇以武功得天下,最看重的便是騎射本領(lǐng),加上還有戍守邊疆之責(zé),諸位親王自不敢怠慢,書可以不念,功不能不練。幾輪射下來,成績均尚可,就算不能正釘紅心,五中三四都是有的。
唐王小小年紀,也有好幾支射在靶上。反正只要有人上場,天晴都給面子,個個彩聲鼓勵?;蒎热酥坏浪錾砩揭?,本意熱心助威,雖然有喧嘩吵鬧之嫌,倒也不加攔止。
天晴心中卻想,皇子們?nèi)谇耙慌派险泻簦峙露加X得后排望三百步的距離,太過勉強,除非膂力逆天,或者袖藏弩機能一擊成功,否則實不敢輕試,就連一向高調(diào)的谷王爺也莫能外。
只見他按箭上弦,朝遠鵠上虛指了指,回頭朝惠妃她們一笑,依舊往前排居中那面上射去。不過這流星一箭勢大力猛,直沒靶上紅心,箭尾還上下震震搖動。甲士一拔之下,竟然脫手,倒跌了兩步;又著一人扶靶,再上前雙手交握使力,誰料箭身陡斷,只拉出了半截,最后另半截還是從另一頭取出來的,直把靶心都捅出了一個大窟窿。
太孫見狀,大大喝了聲彩,皇帝和惠妃笑著搖頭:“小猴兒賣弄什么,有能耐去射那四面呀?!敝扉t一直正坐觀看,絲毫沒有要上場的意思。天晴也不知他是有意藏鋒,還是老胳臂老腿不想在年輕人面前丟臉。
“幾位殿下弓馬好生進益!文耀,你先前還說要讓我指導(dǎo)你射禮,這寧王爺、谷王爺?shù)谋臼露寄芘c大哥媲美了,你要拜師,如何都輪不上我了!”說話的正是魏國公府三公子徐增壽。
這天皇上考校武藝,年輕的皇親國戚也都匯集校場,除了徐輝祖、徐增壽,曹國公李景隆等人也紛紛來到。張之煥這幾日常在文華殿中,又被太孫叫來相陪,哪知一露面,卻先給徐增壽熱情攔了下來,只得依言坐在他身旁,一邊先向不遠高臺上的皇帝和太孫行禮致意。
“可惜你身上小恙,不然趁此機會和諸位叔父一起,開弓試箭,豈不暢快又熱鬧?”皇帝拍了拍太孫的手背,大有憾然之情。太孫朱允炆昨夜似是受了風(fēng)寒,今早開始噴嚏不斷,精神也略有些委頓。
“太孫殿下乃國之根本,貴體為重。父皇何須急在今日?將來,有的是機會。”朱棣在旁體貼寬解。
此時徐天晴正托著下巴,笑眼瞇瞇地聽著他們這廂說話。忽然,朱棣轉(zhuǎn)向張之煥那邊,指著校場朗聲問道:“聽聞張翰林習(xí)藝射禮,文武兼通,今次要不要也來一試呢?”
張之煥聞言一怔,立刻起身,苦笑拱手:“下官一點微末本事,怎堪布鼓雷門,與諸位殿下相較?”
“誒~不過切磋而已,張翰林何必自謙!本王雖說弓術(shù)粗鄙,也不懼獻丑,未知張翰林肯否賞臉指教呢?”
朱棣把話說到這個份上,看意思都要親自下場招呼了,那張之煥硬著頭皮不上也得上了??伤唤闀?,平時就算拉弓騎馬,頂多消遣消遣加鍛煉身體而已,怎么可能真的精通呢?
眼看好朋友,啊不好朋友的祖宗要被害得當眾出丑,天晴大急“朱棣這是不準備拉攏他了嗎?”,忍不住起身嚷嚷:“張大人可是皇上欽點的官兒,皇上和太孫殿下還沒說話,為人臣子就亂出風(fēng)頭,這不大好吧?”說著往太孫朱允炆看去,一心指望他開口阻止這場鬧劇。
朱棣心平如水。
朱允炆否決也好,答應(yīng)也罷,張之煥出丑那都是一定的。他一番做作,便是刻意要讓皇上看個清楚——如今北疆依然不寧,將來戰(zhàn)場殺敵,保家衛(wèi)國,儲君殿下是準備靠吟詩作畫,還是馬屁文章?
未料朱允炆卻沒表現(xiàn)出為難的樣子,見皇帝但笑不語,竟轉(zhuǎn)而沖徐天晴頷了頷首,又看向張之煥,爽聲道:“機會難得,既然四叔開了口,文耀,你就當作代孤上場,陪一陪各位叔父好了?!?p> 什么?!這樣要是輸了,丟的可全是你的臉?。∧愕降自谙胧裁茨靥珜O殿下?!
朱允炆舉目高眺片刻,又道:“不妨挑試一下遠鵠吧!舉長矢兮射天狼,即便不中,也是一番干云豪氣?!?p> 天晴簡直傻眼——這什么道理?反正一樣不中,目標定得高丟臉丟得少嗎?還是想拖朱棣下水,我射后靶要你不好意思射前靶,大家來個玉石俱焚同歸于盡?再看場上,寧王正在指導(dǎo)小唐王弓術(shù):“……左臂勢散勁不散,身轉(zhuǎn)如速,目視如定,積須緩,去要急??次以囈槐?。”第一排鵠的開始骨碌碌轉(zhuǎn)了起來,寧王朱權(quán)開弓一箭,穩(wěn)穩(wěn)中在左二。
天晴這才注意到,因為無人挑戰(zhàn)后排,前排的箭靶都逐漸移動起來以提高難度。五靶都裝有木輪,下方鋪設(shè)軌道,由兩邊人力搖動轉(zhuǎn)軸,牽拉繩索滑動。
天晴心下懸懸,為張之煥更捏了把汗——完蛋!加了一堆移動障礙物,要命的是還不勻速。本來難度提升,張之煥只要瞄準前排,能打到一點邊,就算最后脫靶,也不至于太難看;可這時偏偏太孫出的什么餿主意,他這么一個弱雞,能見縫插針擦中那么遠的后靶才叫見鬼了!
為今之計,只有佯裝打后靶,實則瞄前靶,只要能挨到一丟丟,不要弄出個三兩不靠,也算交了差了。張之煥能考進士,又是什么早慧神童,腦袋肯定不笨,應(yīng)該能和她想到一起去哦?
天晴一壁自我安慰,一壁又止不住擔心,雙眼失焦地望向場內(nèi),看著他搭弓、瞄準、射箭……還未反應(yīng)過來,只見遠處甲士大招紅旗,耳邊突然響起宣裁的判分——
“張翰林,首射,正中紅心——”
正中紅心?!
遙遙間,天晴似乎看見了那支箭的指向,卻實在不敢和那個結(jié)論聯(lián)系在一起。直到再一定睛,方才確信——果然是!兩百步外,正中紅心~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新手運氣?
真是天助他也!哪怕后面都射飛脫靶,有這一箭也足足夠了!
“好——好!”天晴趁機雀躍起身,掌聲鼓得天雷地動,“張大人射得好!射得漂亮!”
脆亮的女聲引得張之煥不得不循而回望。
果真是她……
起初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可她確確實實在向自己招手歡呼……張之煥萬萬沒想到,那位徐娘娘竟會這樣替他打氣助威。一時間,他有點飄飄歡然,又有點不知所措?;艁y中,只能勉力摒除雜念,將全副心神都放在第二箭上。
威矢呼嘯著翻過校場煙塵,準頭分毫不失,再次直中遠排鵠的。
“哇~”天晴簡直要把手掌拍紅——不是什么新手運氣,人不可貌相,他是真的會射!“好一個三百步穿楊!張大人厲害厲害~”她大夸其詞,連連稱贊。
這驚喜的樣子未免過分,花姣急得趕忙把天晴按住,可她卻像上了開關(guān)的彈簧一樣,只要花姣松手,立馬跳起來歡呼喊叫,趟趟如此,永不落空。
“喲!從沒見文耀使出過真本事,箭無虛發(fā)便也算了,居然還有這樣臂力!枉我還信了他的假謙虛!這哪里需要我教他?應(yīng)該換他教我才是了!”徐增壽拍著大腿大聲說道。
張之煥應(yīng)是聽到了他抱怨式的贊嘆,笑笑抱拳回致:“僥幸僥幸。再讓我射一箭,準保飛脫不可?!?p> 然而事實證明,他確實是假謙虛。后三箭他自稱力有不逮,只瞄準了近排,雖然未中紅心,但也都堪堪相差一兩寸而已。結(jié)合剛才情形,天晴簡直懷疑他是故意放水,好給后面的選手鋪臺階。
皇帝應(yīng)也和她同樣看法,拊掌大笑間一語道破:“張卿深藏不露!倘若到了疆場之上,運籌帷幄、殺賊擒寇,真沒有不能的!得此賢才,允炆,是你的福氣啊~”
眾人聽皇上金口一開,自然個個附和稱是。一派祥和歡洽之中,唯只天晴心內(nèi)忽而涌起一陣煩躁:是啊,真到了戰(zhàn)時,他必要與朱棣刀兵相對了,那——他的結(jié)局,會怎樣呢?
想到此處,天晴不由偷偷看了朱棣一眼。此刻,他正與旁人一樣笑得滿面春風(fēng);而她卻難言就里感到了一絲詭異的陰寒——皇上隨口一說而已,但他那么小氣,該不會……真生氣了吧?
他當然生氣!
臭丫頭,雖說是假冒,但他明面上總歸是她的丈夫,她當他死了嗎?對那張之煥也殷勤太過!她究竟是真欣賞那書呆子的射藝,還是純粹為了給他難堪?!不過瞎貓碰上死耗子射中了幾次,雕蟲小技,也值得這樣大呼小叫?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什么才叫射箭!
朱棣隱忍著忿忿拿起了自己的弓,剛剛瞄正準備射出,耳畔卻飄來她的話音:“張大人真好箭法!難怪得皇上和太孫殿下器重。既是能臣又是良將的,換了哪個誰見到這樣人才,能不當成寶貝呀?”
韘抉忽地一滑,弓弦刮破指腹,彈出幾絲曖昧的血腥味。
朱棣心內(nèi)低呼“糟了!”那支箭羽即帶著斑點猩紅,如受傷野馬般沖將出去。
“砰——”鐵箭重重砸在靶下,撐著后排靶標的木牌似大地龜裂般咔啦啦碎散,圓圓的草靶直愣愣掉下,在地上滴溜溜滾開。這一記射得勢大力沉,然而因為嚴重偏離目標,其效果更加一言難盡……
天晴心道不好不好,朱棣那么死要面子一個人,還能不出大事?當即自席間一躍跳起。
“殿下——小小失誤不要在意,再接再厲!下一箭,一定可以的!”她中氣十足的聲音伴著拍掌聲劃空而來。朱棣都不用回頭,都可以想象她如今堆在臉上的一疊惺惺假笑。
這女人到底是在給他鼓勁還是替他拆臺?!滾開死一邊去!
全然無視她搞出的震天撼地的動靜,朱棣只抬頭望了望招展的校旗,風(fēng)向風(fēng)速片刻了然于心;眼前游移的靶標,雖速度不勻,但尚有規(guī)律可循。閉目一息時間而后,他抬弓,搭上雙箭,起、伏,配合著呼吸的節(jié)奏,全力一發(fā)。
“咻——嗒!”
離弦的一瞬,他已勝券在握。
果不其然,頭一支箭矢仿佛化身為靈動的仙子,優(yōu)雅地展開羽衣,翩翩踏空而行,在陽光下劃出一道耀眼絢麗的?。蝗欢娙诉€來不及驚艷,后一支光電般筆直追來,對準它箭尾穩(wěn)穩(wěn)一撞,前者又變作霹靂金剛,有如風(fēng)雷侵掠,排山倒海而去,從原來谷王那截紅心箭的斷口中呼嘯飛出,徑向后斜插而去,“嘭”一聲鉆進右二后靶紅圓正中。
連珠箭!
一擊雙紅!
這見機、測距、蓄力、發(fā)動、收勢,非妙到巔毫不能為。張之煥直看得目眩神失,愣了半刻,才想起來擊節(jié)贊嘆“殿下神技!”眾人彩聲轟然,皇帝都不禁心折暗贊——這個兒子,從來沒叫他失望過!
終于扳回一城!
朱棣對自己的射術(shù)向有把握,此刻卻也忍不住得意揚眉,回顧徐天晴的表情,她——
根本沒在看!
“莫非這也是苗部風(fēng)俗?怎么自個兒夫君上場,反倒聽不見你叫好了?”慶陽和惠妃正齊聲開著她的玩笑。
“哎呀~殿下認真起來,就是校場上的將軍們,又有幾個比得了?贏是一定的啦!像張大人這種文士就不同了,殿下若拿出真本事來,那等于是在欺負人家嘛!我哪好意思再幫殿下喊話助陣呢?”天晴一本正經(jīng)地解釋著,注意到惠妃的目光又飄回了場上,她心領(lǐng)神會地回頭。果然,朱棣一招技壓,無心戀戰(zhàn),已經(jīng)告退離場。谷王眼看兩人連秀奇技,又心癢欲試,要來挑戰(zhàn)一番后靶。
“十九殿下——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百發(fā)百中??!”天晴半身探出憑欄之外,熱情滿滿地握拳高喊。
惠妃看看她,微笑著接起她方才的話尾:“那我們天晴,算是幫理不幫親了?”心里卻有些納罕,這孩子替橞兒吶喊助威的樣子實在真心誠意,剛才對太孫手下的張之煥如何就更不消說了——難道她真半分沒想要自己夫君拔得頭籌,在陛下面前爭臉?
“惠妃娘娘這話就不對了~十九殿下說來算我的小叔子,也是親呀!要是我只替張大人助威,那才叫是‘幫理不幫親’了~”
一群人又被她的奇談怪語逗得大樂。一陣笑完,慶陽定了定氣,誠心贊嘆道:“陛下先前一直夸贊,張大人文墨超絕,沒想到今日一試,竟然連射術(shù)也這般了得!文武雙全,真名不虛傳啊……”
天晴不住點頭。一聽到人夸獎張之煥,她就從心里歡喜得不行,大概因為他是士聰?shù)淖嫦?,這就感覺像是士聰也被褒揚了一樣吧~
“不管未來如何,起碼現(xiàn)在的他,是真的被賞識、被肯定的。”天晴望著坐在校場邊觀賽的張之煥,滿心溫暖地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