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青頭峰內外張掛燈籠,后廚熱氣騰騰,忙得不可開交,阿年不得不站在院子里的連廊下同小學徒們一起包元宵,各個頭頂汗珠,表情不得輕松。
當然,前院也沒有輕松到哪里去。迎春殿內,青頭峰、知了峰、天河飲馬、錦繡莊的人們或站或坐,神情肅然,議論紛紛。這時,胡思凡與兩個各捧著一托盤信箋卷軸的小弟子從殿外走進來,嘈雜人聲霎時消下去。
胡思凡揖禮,直起身子后拿過一個龍紋卷軸道:“浮都裂地、圣人偏居,委我等以重任,賜琉璃八寶,穩(wěn)社稷江山。但詔書中只字未提師父,實在蹊蹺。弟子訪友得知,朝廷在近日的奏疏批文中常常隨附幾筆,言及‘君臣同心,堤防青異’?!毖灾链?,小弟子把奏疏批文立起,以示眾人。
天河飲馬張立元調侃:“我爹說的沒錯,這天底下最敏感的神經(jīng)就是朝廷的神經(jīng)。用人疑人,切?!?p> 鹿鶴仙人抬眼看向胡思凡,道:“這是小事,殿上三家前兩日來此,都說起路有餓殍,我叫你去查,結果如何?”
“時間倉促,弟子來不及往來各處,便請各地駐守的兄弟門派代為巡查,茲事體大,無人怠慢,今日晨間都已收到回復。”胡思凡頓住,一手拿過小弟子的托盤,一手按在厚厚的信箋上,深吸一口氣,道:“災殃接連不斷,田地無糧、百姓困居。那些流離失所、無依無憑的人餓死、凍死,雖有其數(shù),不忍計之,都在這里了……請各位師長、師友過目。”
眾人傳看,擰眉淚目,嘆惋不止。
師見虹青銅杖重重擊地,厲聲道:“不能再耽擱了,這境況再不快些結束,民不聊生??!”
張立元起身抱拳,敬告殿上:“天河飲馬大半來此,便是想追隨青頭峰,以豪俠心成英雄事,靖安天下。知了峰與錦繡莊,意下如何?”
錦繡莊靜默無聲,知了峰浮云散人甩了甩拂塵道:“我知了峰素來以中立持身,若遇不平,敢為人先,但絕不依附、絕不黨同。諸位有事吩咐便好?!?p> 撓著頭,張立元亮晶晶的眼珠子在知了峰與宋茗兩邊打轉,納悶:“你們不是朋友嗎?”
“私交不及公事?!彼诬^也不抬地說著,手指描著腰間母親為她手繡的平安符。
錦繡莊栗渺渺盯了一會兒宋茗的顱頂,道:“我們錦繡莊一向做的是一手金銀一手情報的買賣,父親雖與青頭峰不和,但如今是我當家,青頭峰金銀給足了,錦繡莊自然就要按章辦事,絕不缺斤少兩。既如此,我當下收到的一個情報,雖然有礙于諸位的臉面,但仍要講出來?!?p> 鹿泊舟追問:“是七日前的松陰會嗎?”
“青頭峰的情報功底果然不賴。不過這松陰會上說了什么,您就不知道了吧?”見鹿泊舟點頭,栗渺渺接著說:“顧名思義,這松陰會擺在松林之中、樹陰之下,主人叫張祺,平時住在船上,隨水游歷,興致來了才登岸住上一段時間,是出了名的家財萬貫,好交友。只不過,鮮少有人知道他是當今圣人舊日的門客,在察覺到這一對父子醉心高位、不擇手段之后,不愿為伍,離開浮都。但是,他仍沒改掉關心朝政的習慣,特地擺下松陰會,試探各方對如今江湖勢力的態(tài)度?!弊>鸥鑺檴檨磉t,進了殿門之后沒往深處走,站在門側,栗渺渺若有所思,隨之說到:“松陰會擺了整整一日,所聊甚多。簡單來講,誰都知道自己勢單力薄,若想救民成事,必然要集三門七派之力,聚東南西北之才,以成會盟,同仇敵愾。松陰會上,壘石川、劉郡明確表明支持青頭峰,余下的各有心向,卻不成氣候,只有一個榜上有名的宋姑娘,有平川、眷青兩地忠心追隨,平川人多聲勢大,壘石川和劉郡加在一起也不及呢?!?p> “什么意思?”宋茗嫌棄的不行,“這班人是在選美嗎?這般隨意。我有成事的力氣,卻沒有謀事的本領。會盟首領,日日都要做籌謀之事,勞心費神,不適合我。如果真有人信我,我舉薦青頭峰為會盟之首?!?p> 胡思凡隨聽隨想,有了個主意,在宋茗話音落下的時候,走到浮云散人面前,道:“會盟龍首,當有一對居中卻分立的耳目,端正視聽,監(jiān)察諸事。晚輩以為,監(jiān)察會應由知了峰執(zhí)掌,各門各派推舉一人構成。浮云散人您覺得如何?”
“如若大家信得過知了峰,我定當盡心竭力?!?p> 栗渺渺點頭,起身道:“那就由錦繡莊出面,擬定書文,散與各方商議,從速定奪吧?!蓖顺鲇旱畹臅r候,她打量著一臉心虛的祝九歌,心里猜出一半,暫時按住不發(fā)作,等事情忙完之后才來胡思凡的沁芳寮抓人查問,果然又是因為大師兄路上管的一樁閑事引來殺身之禍,祝九歌出手相救以致受傷,他站得遠些也是怕自家夫人聞見血氣。絳花夫人氣急,連帶著沁芳寮的主人以及路過勸和的劉玉都挨了罵。
兩日后,少數(shù)服多,會盟以青頭峰為首,宋茗為前驅統(tǒng)領,專設監(jiān)察隊伍,由此各項事務也緊鑼密鼓地鋪開來。早會散時,宋茗和祝九歌送栗渺渺下山。
行至路口,遠遠地瞧見錦繡莊的絳花馬車,栗渺渺忽然止住腳步,回身定定地看著宋茗。雖然隔著簾子,宋茗也能看到那雙烏亮的眼睛,愣怔少頃,笑道:“放心,我會幫你看著你的九哥哥,絕不讓他為了救胡思凡再傷著自己?!?p> 聞言,栗渺渺反而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輕輕搖頭道:“他自有打算,我也懶得管了。我只是突然羨慕你,身為女子,不以貌美、不以孝順,憑著氣力與膽識博得了居于男子之上的聲望。人們現(xiàn)在看我,其實還是看著我爹呢?!?p> “這只是現(xiàn)在嘛,”宋茗聳肩一笑,“蓋棺定論,只要不死,都還有變數(shù)。遠的不談,只說近處,小鬼學人話,我也聽進去一些,那些擁護我的人里,有不少覺得我一來是個女人二來是個雜種,再怎么厲害,也成不了大事,終究有‘婦人之仁’。如此,自然對我更放心,而青頭峰那班子男人也自然難有我這份殊榮?!?p> 會盟形成后,各處的兵力分為三路,一路與官兵配合,壓制流匪,救濟百姓;一路掃清妖邪,及時報與青頭峰,力有不逮則由同輝君、逍遙君等助力絕殺;最后一路追尋魔童的蛛絲馬跡,以期端掉這個幕后主使,還天下清晏。
三月過去,各路井然有序地進行,多少都有收獲,大快人心。人們萬萬想不到,這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竟是在人人仰望的宋茗這里出了差池。屢次臨到最后一擊的時候,宋茗也不知觸及哪根軟肋,猶豫之間,有那么一兩次就讓妖邪逃脫,人們只得再費干戈圍捕。
在爭議聲中,宋茗明面上閉門思過,其實悄悄去了薜荔山。
“我沒打擾你們吧?”
薜荔山小妖后凡見輕正與徐凝下棋,見她來了忙起身撲過去:“沒有沒有,我們正好結了這一局?!?p> “那我就當你認輸嘍?”徐凝收拾著棋盤。
“認輸就認輸,輸給芙蓉君,我面子也沒丟。”凡見輕摟著宋茗的腰,帶她飛進屋內,“我這里的點心別處吃不到,你快嘗嘗,許久不見,你瘦了不少……哎,你可知道她‘芙蓉君’這個名號的來歷?”
“怎能不知道?早就傳開了,平川及其周邊的鄉(xiāng)鎮(zhèn),凡是大戶人家,都被人暗中設了機關,逮賊人一捉一個準,那些機關上都寫著‘芙蓉君’,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芙蓉君可是那些地主老財新奉的神明?!?p> 徐凝端了熱茶來封宋茗的嘴,解釋道:“我不想家宅被賊人侵擾,更不想讓人知道我還活著,只能‘一勞永逸’了。”
一口茶一口酥,鳥雀聲聲入耳,宋茗舒適地嘆著:“外面亂成那樣,你這里倒是安逸。”
凡見輕修著指甲,看向窗外,說:“身為小妖后,薜荔山還是容不得凡人亂闖的,所以我用迷障把他們引到山外十里的地方去,又差小妖化為人形,送去幾箱金銀珠寶,也算得上仁義吧?”她一臉求賞的表情看著宋茗。
宋茗捏著她的下巴逗弄,輕笑著說:“確實仁義,只是你倆一個山大王、一個前郡主,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不太通人氣,遠水不解近渴啊,你們送金銀不如把這山里的果子草藥送過去。人們定當你是狐仙~”
再說回青頭峰,這劉玉自從與婁世炎認識,相談甚歡,宛若知己,日益親厚,本來胡思宇還有心監(jiān)視,但雜事一多而書生也不惹事之后,也就把精力押在別處了。近來,宋茗身上的非議令劉玉憂心,便來找婁世炎聊聊,誰知對方聽著聽著一臉掩飾不住的興奮,拿出了一樣東西。
“這不是那寶華山山上的……如意燈嗎?”劉玉驚呼,“那日在仙船上見你腰上似乎藏了什么,還以為你把大殿上的文房四寶拿了,顧著書生的臉面不想讓人說嘴呢。你怎么挑了這個……這東西好看是好看,又不能點燈,拿著做什么呢?”
婁世炎把如意燈安放在桌子上,拿手心蹭著腿側,悄聲說:“坦白來講,劉兄的記憶力我是曉得的,這如意燈的功用定是記得的,只是有顧慮,不愿意說。而我認識青儀君比認識劉兄還長呢,更是曉得她重情念舊,這自然是好事,要不然你我也不會拿她當姐姐一般真心相待。但如今緊要關頭,這又成了一根軟肋,實力再強悍,也不免會在一念之間畏死貪生。眾口鑠金,若我們拿這如意燈幫她暫存記憶,到時候功力大漲、臨危不懼,這天下的安寧不就指日可待了?”
懇切的言辭令劉玉心頭一動,雖然嘴上拒絕了婁世炎,但還是將這個想法暗中告與師門。堂上,元明反對,鹿鶴仙人直言此物邪門,這提議便作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