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云峰頂了卻魔障,萬水之源的泉眼恢復(fù)常態(tài),可淹城沒山的水退下去卻沒那么快,到了冬天,寒風吹、白雪飄,還浸在水里的山腳被冰封住,舉目四望,原來的屋舍草樹早已被洪水蕩平,如今天下連綴,晶瑩一片。人有熱血,閑不住,河西廣發(fā)英雄帖,邀眾英豪齊聚牛頭嶺,較一較高低,振一振士氣。這時候,宋茗以及棚屋鄰里才知道,這山上的兩彎對望峰,不是月牙而是牛角。
履冰不易,若是從牛頭嶺以北地勢高的地方來,多是坐滑板順勢而下,東西兩邊犁、駝、馬、驢不拘,只有從南邊來辛苦些,偏偏那邊來的人更多,好在這里面有不少腰纏萬貫的,不知從哪里買下內(nèi)含仙石的巨船,在仙力的推動下,如行海上,不比別處來的慢多少。
“牛頭嶺……呵,還是個水牛呢。”尤噬心就坐在其中一條船上,他散著頭發(fā),半遮著壞掉的眼睛,躺在貨箱上倚欄遠眺,小聲冷嘲。
旁邊一個裹得嚴實的孩子挺直蜷縮的身子,把紅色的頭巾扒拉一下,在欄桿與船身之間的縫隙里隨著看過去,道:“是有些像。”
尤噬心蹬著那孩子的肩膀,說:“離我遠點?!?p> 小孩子識相地低頭跑開,船艙里匆匆趕出來的包纖纖還是慢了一步,一手扶腰,罵道:“尤噬心,你積點德吧!”
“怎么,做了母親就愛心泛濫,看誰都像是自家孩子?多管閑事,滾!”尤噬心隨身帶的干糧鐵硬如石頭,扔出去砸在包纖纖的腳邊,“咚”地一聲十分駭人,坐在艙內(nèi)的包老怪忙喊著:“纖纖!外面冷,你快回來吧!”
木蘭墜露的掌教姑姑曹玲與包老怪并排而坐,注視著包纖纖進來,笑言:“這仗義執(zhí)言的性子,同河西掌門別無二致。本來,我還覺得這艘仙船我們兩派同乘,也未免太大一些,這一路走來,那沿途的小門小派、散兵游俠盡數(shù)上了船,我們才知您的豪義?!?p> 包老怪朗笑三聲,回道:“妹妹不嫌我自作主張,反教導(dǎo)門中弟子三間并作兩間,為體弱者省出鋪位來,頗以為敬?。 ?p> “我倒沒想到這一層?!辈芰彷p嘆,“是芝玉丫頭的主張。有些機緣啊,真是說不清,表小姐與撥云一點血緣關(guān)系也沒有,卻像極了她年輕的時候。”
提及曹撥云,包老怪不免心悲,僅存的左手攥緊,說:“若不是橫戈害我,我這右臂為救撥云妹子而斷,當是上九天蓮池,化作藕節(jié)。偏偏是為宵小斬去,只能跌入污水,化為魚食。”
“事已至此,責己無益。曹玲以茶代酒,恭祝包掌門此次集英聚義,功德圓滿!”
笑聲掃蕩愁云,包老怪振奮不已,左手執(zhí)杯,與曹玲對飲。落杯時,不絕于耳的樂聲忽然停了,包老怪不由蹙眉:“怪好聽的,怎么停了?”
包纖纖孕后,指頭粗了不少,正在那里揉著,聞言,答:“您也不瞧瞧,那牛頭嶺近在咫尺,人人都要下船了,奏樂給誰聽呢?”
遠遠地看到河西一派立在仙船上的紅纓旗,先一步抵達牛頭嶺的眾人下山迎候,船身前熱鬧非凡。
宋灝、何筠一路奏樂,疲憊得很,便戴上雪帽圍巾,不聲不響地走在人群里面。兩只果子通紅的糖葫蘆忽的豎在他們眼前,抬頭看去,耳鼻通紅的岳敬堯笑嘻嘻地說:“爹,娘!”
“哎呦!”何筠戴著手套的拳頭使了些力氣打在女婿的肩頭,“這么冷的天氣,你在這里做什么?”
宋灝一邊接過糖葫蘆,一邊責怪著:“我們不是回信說,不用下山來接嗎?”
“地上滑,我怕爹娘摔著,在家里坐著心里不安,不如來這里心里踏實?!?p> 三人你攙著我我扶著你往山上去。宋灝此前又吹又唱,嘴皮子累,只能在嗚嗚寒風里聽妻兒聊敘家常。
“茗兒還是那個樣子?”
“是,就是不想動,說多了就跟你吵呢?!?p> “在靖州府的時候,虞王賞了些人參靈芝,不知道有沒有用處。”
“牛頭嶺物產(chǎn)豐饒,人參靈芝也是有的。想來進貢浮都的更好一些?!?p> 數(shù)月過去,這牛頭嶺上,棚屋變木屋,有些人家還建起了石屋。岳家便有石屋一間,木屋兩間,棚屋改做門房,茅草檐下,一塊木牌,上書“岳家”。岳敬堯把岳父岳母迎進石屋,略坐一會兒,就到院子里,同小廝一起,在未竟的另一處石屋前忙活著。
宋灝問:“這孩子這么著急么?也不多坐一會兒。”
“隨他吧?!鄙蛎洗葔旱吐曇?,道:“兩人賭氣似的,一個閑下來了,另一個卻閑不住?!?p> 何筠正坐在床邊,握著女兒的手,湊近端詳著她的臉色,隱約聽見這一句,替昏睡的女兒理了理頭發(fā),挑開用來隔斷的獸皮簾幕走出來,急切地問:“家里有瓦罐嗎?我把帶來的草藥煮了,她醒來就能喝,喝了就好了!”
“有!”丫鬟燕燕忙領(lǐng)著何筠往后廚去。
宋灝欠身說著:“親家母,若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早就猜到啦……”沈孟慈望向何筠遠去的背影,道:“茗兒這些日子消瘦的厲害,做母親的,哪有不心疼不護短的呢?”
眼見親家母紅了眼眶,宋灝著慌,忙安撫:“岳娘子寬心吶!自家孩子咱們自己清楚,她若不是心病,斷不會如此,而若是心病,她自己不想走出來,我們誰也拉拽不動?!?p> 天黑之后,宋茗才醒過來,一家子和和美美吃過團圓飯,見女兒又想往床上去,何筠撅著嘴把她往外面推,喝道:“吃了睡睡了吃,也沒見你長幾兩肉……出去!外面來的不少人,都是你的朋友,你也不去問候一下?”
宋茗站在半明半昧的院子里,看向母親,不忍見她落淚,在她蓄著淚水的時候轉(zhuǎn)身背對著家人。這時,岳敬堯正拿著自己的斗篷往外追,宋茗手一揮,那斗篷飛出來披在她身上,“我自己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一會兒就回來。我那斗篷壓在箱底呢吧,你翻翻看,就別讓爹娘彎腰了。”
“好?!痹谰磮蛲T陂T口,舒眉一笑。
岳敬堯的斗篷寬大,宋茗披著拖在地上,路人側(cè)目,她卻不以為意,仍就這么慢悠悠地走著。
行到一處新開的酒寮,里面的說笑聲有些耳熟,湊近一看,嚯,這幾位爺真是好久不見吶。
這一桌坐著四個人,一期一會,君子榜算而今也有七期,他們均是第六期的上榜者,那一期,青頭峰諸弟子也在榜上,因而,他們可是宋茗的老相識。上座朱彤,此前曾在渭陽助胡思凡等人斬殺鬼祟,身寬體胖,紅衣紅杖,分外惹眼,當年君子榜上第五名;次座夢蕭,連朱彤一半的身量也不及,又身著單衣,更是瘦削如竹,酒杯邊上橫著他的寶貝玉簫,當年君子榜上第六名;再次座李秋童,模樣是姑娘家,開口卻是灑家,與朱彤喝的正兇,當年君子榜上第七名;末座復(fù)生,眉眼清秀卻蓄著濃重的胡須,行酒令文雅而博學,身前的酒也便喝的慢,當年君子榜上第八名。
作為這酒桌上最清醒的人,復(fù)生最先看清旁邊駐足觀望的女子,驚呼:“宋茗?你瘦了這么多,又穿著男兒家的斗篷,我看了好幾眼才敢認呢!快,進來喝一杯!”
“不了,我找人呢,你們先喝著吧?!?p> 醉眼追著宋茗的背影遠去,朱彤遲滯的頭腦才牽動唇舌,問:“哎,她怎么走了?找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