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上了出租車,車開得左突右閃,快極了,還沒走出去兩個街區(qū),我就開始暈車。
喊著讓他剛剛靠邊停車,我就開了車門,哇地吐了一地。
出租車司機迅速下了車,跑過來問我,怎么了,要緊嗎?
我勉強擠出點尷尬的笑容,說,“你放心,孩子沒那么快生的,我請你開得慢點。”
我說,我想站在外面喘口氣,他說成。然后,他扶我下了車,然后自己又坐進車里等我。
有一瞬間,我很擔心他會一踩油門,帶著我的錢包和生產(chǎn)包,突然跑了。正胡思亂想的時候,突然我感覺自己尿了褲子一般。我突然覺得很害怕,好希望這時候Roy能在身邊,自己又疼又羞地原地愣了半天,竟然走車前,扶著車門,哭了。
出租車司機始終壓低帽子,不知道是著急還是尷尬,我猜他可能家里沒孩子,因為他僵硬的側臉顯示他很緊張,因為我知道他知道,我撐著車門在哭。
半天,我鎮(zhèn)定下來,開了車門,苦著臉說,“我,那個,羊水破了,你能幫我一下嘛。”
出租車司機明顯臉上一抽,說,“怎么幫?”
我說,“你放倒這個前排座椅,我得平躺著去醫(yī)院?!?p> .
路上,這個出租車司機不敢再開快,小鎮(zhèn)的夜晚,沒有汽車喇叭和車輪飛馳聲,很安靜,而整潔的車廂也足夠讓我徹底在陣痛里,保持不慌亂。
疼得要命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死了,很絕望。
疼痛過去了,又覺得生命在身體邊緣膨脹、掙扎,很欣慰。
半路上,我讓司機轉彎開到小路邊,靠邊停車,幫我取了來后排座位上,包里的巧克力和水。
他默默看著我吃,用手摸著我冒著冷汗而粘膩的額頭,問,“還是很疼嘛?”
我說,廢話!
剛吃完一塊,陣痛又來了,我突然本能的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卻一抽想回避我。
疼痛中,我感覺這雙手,那么熟悉、那么親切,一種暖流急速噴過來,讓我?guī)缀跽駣^得想大笑。
緩過了一陣,我不舍地握著出租車司機的手,說,“你的手怎么也這么好。師傅,你哪里都好好?。 ?p> 對方不解,問,“你說什么?”
我突然大叫,“我說,你的手怎么這么好,和孩子他爹的手一模一樣的好。媽的,你聽不懂嘛?”
叫聲在汽車的四壁來回游蕩,讓我突然想起曾經(jīng)也這么在車廂里沖著Magic的背影大叫過。我捂著嘴笑了,眼淚卻不聽話地迅速涌上來。
出租車司機沒說話,只將手擺成一個雕塑般的姿勢,任憑我用力抓捏著。
我說,“抱歉,讓你…….,看不出來我會罵人,是吧?!?p> 他說,“我趕緊送你去醫(yī)院吧。”
我想盯著他的眼睛再多看一會兒,他卻躲閃著面朝前方,想收回右手、發(fā)動汽車,被我用力一抓。
陣痛過去了,我緩和地說,“對不起哦,師傅,今天的車錢我多給你。不過,麻煩你轉過來,我有話要和你說?!?p> 他看著方向盤,說,“有什么事,去了醫(yī)院再說?!?p> 我大叫,“不行!這話我現(xiàn)在得交代給你?!?p> 他仍然不看著我,雙手緊握方向盤。
我看著車頂?shù)囊粔m不染,說,“一會兒去了醫(yī)院,你和醫(yī)生說,如果我和孩子有一個不行了,那就大人孩子都不要保,否則大人孩子都得保。你聽懂了嗎?”
“孩子爹不在了,我不想孩子一個人活在這世界里,當孤兒。這里的福利院我常去的,我知道里面的孩子都很苦。沒有人真的關心他們的,孩子的內心非常脆弱的,你知道嗎?”
說著,我突然覺得,自己今天應該是不行了。
我繼續(xù)說,“求你,別發(fā)動汽車。司機師傅,你真不知道,我就想我們三個能在那邊團聚!我現(xiàn)在這樣活在回憶里,好苦的。”
出租車司機突然低頭說,“我知道的?!?p> “哦,師傅,你真好。孩子爹應該在這里吧,我總感覺他今天就在我身邊?!闭f到這里,我突然大哭起來,口中斷斷續(xù)續(xù)說著什么,我后來不太記得了。
出租車司機沒有在說話,隔著鴨舌帽,我仿佛看到他在落淚。
突然,看到我有像被戳了一下的毛毛蟲那樣試圖蜷縮起來,出租車司機竟然將手放在了我的肚子上,輕輕揉了幾下。神奇的是,之前的緊縮莫名緩解了很多,起碼能讓我透過氣來。
這片刻的寬松讓我逐漸安靜下來,靜靜的躺在座位里,感覺著汽車重新發(fā)動了,不換檔的時候,他的手便放在我的肚子上,輕輕的揉兩下。
出租車開進醫(yī)院,司機下車前突然鄭重其事地對我說,“一會兒全聽我的,你只要乖乖的,說是就行了,知道了?”
沒等我聽明白,他轉身下車,朝著急診室的方向,跑去了。
隔著車窗,我用力看著他奔跑的背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詭異的點,只是一邊默默開了車門,一邊對自己說了句,怎么可能,你是瘋了吧?
漆黑的天幕里還在飄著小雨,小鎮(zhèn)的醫(yī)院里外都是空蕩蕩,地上還有各種餐盒和塑料袋之類垃圾,散落其中,看來是清潔工們趁著下雨,都偷了懶。
而且,這個時間,大部分醫(yī)生、護士也都早就下班了,一路挪著腳步,我好希望身邊能有個人來扶我一把。
等我走到夜間亮著燈的門診大廳,走過來查看的,是個睡眼惺忪的急診科醫(yī)生。他沖我說,讓你家屬趕緊抱到手術室吧,你不能站起來的。
我伸手一把拉著他的白袖子問,“孩子要緊嗎?”
醫(yī)生冷漠地也不看我扭曲變形的臉,只說了句,得聽過胎心之后再確定。
這時候,一個小護士沖過來對我說,你的老公人呢?
我這才想起來,剛才要給Roy打的電話忘記了,手機也進了雨水壞在家里沒拿,這會兒陣痛再次來襲,只能唉呦唉呦地低頭撐在門邊,正想說這里哪里有老公在身邊。
這時候,那個出租車司機快速過來說,“快,押金我剛剛交過了,你們趕緊治療吧?!?p> 一旁的醫(yī)生仿佛沒有徹底清醒一樣,低頭準備走開,后來我才知道,他是要計劃去通知產(chǎn)科值班的醫(yī)生護士,接生不是他擅長的科室。
看著一臉倦意的醫(yī)生冷漠的要走,我正要開口問,出租車司機突然一臉兇惡,拉住醫(yī)生,大吼了句,“我是她愛人,你們還磨蹭什么吶!”
說著,抱起一臉震驚的我,跟著身邊跑過來的一個中年值班護士,沖進醫(yī)院里面的手術室。
我還要開口爭辯,可醫(yī)療記錄卡早被他奪了去繳費,想叫這個出租車司機稍微停一下,我自己能走,卻連對方叫什么都不知道,只感覺荒唐的不行卻不能說什么。實在疼得,我只剩下在這個陌生的出租車司機懷里用力抱緊他的力氣,聽著他胸口里“咚咚”猛跳的節(jié)律。
隨后是撲面而來的醫(yī)院消毒水的氣味,我們進了一個室內燈光逐漸被一一打開的空房間,我任憑身邊涌過來幾個還在戴口罩的白大褂們一通聞訊和折騰,想再看一眼那個出租車司機,卻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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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在產(chǎn)房里掙扎,Magic已經(jīng)打了電話給Roy,吩咐好該怎么對詞才不露餡。所以,我推出產(chǎn)房的時候,又興奮又疲乏,一個本地模樣的小護工湊過來問,你是23床的?
我舉著腕帶,說是。
她說,我是你老公請的護工,叫我小劉就好了。
我顧不上多說,只問她,我的孩子呢?怎么沒和我在一起?
小劉笑著說,“急什么,以后天天抱著的,這會兒應該是在洗澡、體檢、打疫苗的?!?p> 我放心的閉上眼睛,任憑人們擺布。
小劉安排好了一些事情,突然問我,你還有宮縮嘛?
我說,什么?我不知道。
她走過來輕輕掀開床單,突然喉嚨里“啊”了一聲,就轉身跑了。
不多時,門口沖進兩個老護士,一個拼命按壓我的下腹部,一個急急地問,你家屬在嗎?怎么就你一個人了?
我疼得大叫起來,冷汗瞬間如雨淋一般,卻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反問她,“我,怎么了?”
大概是聽到我的叫聲,那個出租車司機仿佛神仙一般突然出現(xiàn)在病房門口,他也快步的走進來問,怎么了?
小劉低低地說,可能是大出血了。
出租車司機明顯押著氣憤,抱怨說,怎么搞得,怎么會這樣就出了手術室!
老護士一邊給我量血壓,一邊說,“時間緊急來不及解釋,你趕緊去這個大門口的藥房,買一針800塊的進口宮縮劑,快,快呀!”
這時間正好是醫(yī)院開診前的時間,醫(yī)院不大的走廊里,邊上停著剛剛送我出產(chǎn)房的擔架車、上班的醫(yī)生護士、拎著水果點心和早飯的病人家屬,以及不斷走進來的陌生人,在等著門診開啟叫號。
出租車司機看著走廊里的緩行的人們,迅速做了一個讓病房里所有人都驚叫起來的舉動。
他拉開窗戶,想下看了一眼,就縱身一躍,從三樓的窗口跳下,穩(wěn)穩(wěn)地落在樓下的大草坪上,然后飛奔著,不見了。
小護士和兩個清醒的產(chǎn)婦,捂著嘴巴看傻了,年長的護士也吃驚不已,我卻在她們的驚叫聲中,半清醒地望著窗口。——方才說話的嗓音像極了Magic,怎么連這身手也像極了Magic?!
怎么可能,你是瘋了吧?我再次對自己嘀咕。
出租車司機再次奔回病房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下半身一點痛感也沒有了,只是一陣陣的冷汗并著一陣陣的惡心,和眼前開始旋轉的房子的角,越來越快。
在模糊的視線即將壓過來的時候,我用力看著司機喘息的嘴巴里,那一口小白牙,也像極了Magic。
我無力地看向身邊這個鴨舌帽下的男人,用力想抬手去拉住他,卻什么力氣也沒有,耳邊不停地嗡嗡作響,什么也聽不清楚。
我想,大概死前,就是這樣的感覺吧,這和在公安醫(yī)院里的那次,完全不一樣。
心里只剩下思念,不是任何人,是剛剛來到這個世間的孩子?!趺崔k,我只看了他一眼,這孩子日后沒人要了,果然要送去福利院里了!
一想到馬上快死了,我反而膽子大了起來,對著眼前的一片白色,用盡全力地叫喊,“我要死了,小五,應該在這里啊?是個男孩兒,要送去福利院了,以后我們怎么去看他?他一個人在福利院……”
我的一只手突然被人用力地拉緊,耳邊聽到Magic的言語:“傻丫頭,別怕!你會沒事兒的,相信我,來得及的。”
之后,我就徹底不知道了,等我再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是正在緩緩落下的深紅色液體,好久之后Roy才告訴我,那是Magic的血。
我身邊低頭趴著一個男人,一手按著我的手,臉埋在自己的臂彎里,我開始還以為是Magic。嘴巴干澀地完全說不出話來,Roy被我的扭動弄醒了,猛地抬起頭。
那個仿佛魅影一般的出租車司機,徹底不見了。
我對Roy說,我看到Magic回來了。
他看著我,笑了笑,說,“什么呀!那是幻覺。你想看看孩子嘛?”他故意岔開話題。
提到孩子我立刻換了一個人一般,他扶我坐起來,把孩子輕輕放在我懷里,看著熟睡的小臉,我百感交集。
我抬頭說,我真的看到Magic了,他還和我說話了。
Roy拉下臉,一抬眉毛,說,“抱歉,我沒看到!”我立刻止住了話頭。
Roy想緩解氣氛里的尷尬,突然一笑,說,“你剛才的情況很嚇人。我進門的時候,聽到護士長從家里趕回來看你,然后把三個當班護士訓斥了一通。你真的得感謝小劉的,還好她發(fā)現(xiàn)及時的?!?p> 小劉這個時候也進來了。
我急急地問她,“那個出租車司機呢?”
小劉笑著說,哦,“你是說你老公啊,他說趕著回車隊還車,先走了?!?p> 我問,“他叫什么?”
“啊,他果然不是你老公???”小劉笑著問。
Roy厭煩地回頭說了句,“不是?!?p> 小劉掩著笑意,說,“哦,那我也不知道的。大姐沒記住他的車牌嘛?等出了月子,你自己去謝他吧?!?p> 我喃喃的說,“我沒記住他的車牌,當時亂得很?!?p> 隔壁床的一個小妹,還沒生,走過來把簾子拉開一點,興奮地探頭進來,笑著說,“喔呦,你昏過去了不知道,我們看著那個出租車司機從這窗口跳下去哦!為了給你買宮縮劑哦,真是個好人啊!我們都嚇得直叫喚,這輩子真沒見過‘跳樓’的。哈哈。”
Roy挑著眉毛問,“哪個出租車司機?”
我失神地看著窗口,說,“是Magic?!?p> Roy馬上嚴厲地把雙手放在我的肩頭,盯著我的眼睛,說,“不可能,你別胡說了,對你的恢復不好。這,這對孩子也不吉利,懂嘛?”
提及孩子,我馬上拋開了對Magic的一切幻象,同時聽著身邊的人們都在竊竊私語著那個“跳樓救人”的出租車司機,心里只默默對自己說,我當時沒有昏過去,我好像也看到窗口的一個人,突然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