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花魁是個極聰明的人,沒有冒冒失失進(jìn)去,躲在門口花叢邊上,邊探聽著邊隨手掐了朵水靈靈的花兒。只消聽了幾句,她就明白了前因后果,于是才刻意出聲,攪合了這么一場,隨著好問問前面的事。
整整四年了,沈淵幾乎不見太陽,皮膚才會像雪一樣白。起初三年湯藥不離口,整日或躺或倚,自是不便行動,后來停了藥,她也習(xí)慣了,不想動了。且兩年前,沈涵調(diào)離京城,回了沈氏一族世代鎮(zhèn)守的西北,她跟更是沒了什么人可見。
臨行前,沈小將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這個妹妹。
那個陸老板傷了沈淵,被沈涵知道了,布了個局,叫陸家?guī)缀跫移迫送?。沈淵聽聞此事時正在用藥,沒多說什么,只是異乎尋常地聽話,沒再鬧著不肯服下那碗苦藥湯。
她本以為一年年就會這樣過下去,冷不防聽說又有了頭牌,難免就要想起明香阿姐,又目睹了后院一出鬧劇,再聽完閣主一番講述,她對這位頭牌娘子的興趣濃厚了不少。
反正同在冷香閣中,早晚都是能見到的……如是想著,回了房間,沈淵重又簡單收拾過,躺回床上瞇起眼睛,細(xì)細(xì)盤算起來。
消沉郁悶了這么久,也許是時候重見天日了,不然,怎么對得起別人一腔誠摯對自己的好呢……沈淵按著自己心口處一點溫?zé)幔鋈挥悬c想哭。
平安長大挺不容易的,當(dāng)年孔雀山破,孔家爹娘給她搏了一條生路,想來也不是為了叫她一輩子躲在屋子里,見不得人,甚至見不得光的。
每每想到這兒,沈淵都是糾結(jié)不已,思量得深了頭腦便會痛。罷了,多思無益百年,這個道理她懂,只好長舒一口氣息,抱著松軟馨香的被子合眼入眠,無論世事如何進(jìn)展,都隨之去吧。
花欞窗只稍微開了一點,邊緣綴著一層輕紗,夜風(fēng)里的暑氣消盡了,透過縫隙吹進(jìn)來,卷裹著凝神沉水香,在整間屋里盤旋而上四散開來,外間值夜的丫鬟本靠著美人榻扶手昏昏欲睡,被這涼涼的香味一撲,反而有了精神。
冷香閣的夜是安靜的,并不如外人意淫那般晝夜笙歌——當(dāng)初沈淵不想回將軍府,沈涵也是考量了許久,才肯放心同意了。至于她為何不想,也許是習(xí)慣了在養(yǎng)母身邊,抑或是不愿遭人白眼、被那些權(quán)貴們當(dāng)作茶余飯后的談資。莫說沒有經(jīng)歷青樓這一遭,好好的小姐被人拐了去,那些人的揣測中,就不會有什么和善之言了。
若要怨,只能怨命運造化。陌京城攏共就這么大,她這張面孔太扎眼又早現(xiàn)了人前,即便有意編排遮掩,也會有瞞不住的那天。
夏日的天亮得很早,人往往也因著暑氣睡不很長。沈淵房里的兩個丫鬟早早就起了,放下窗邊層層疊疊的淺檀提花冰綃紗簾,不讓刺眼的陽光透進(jìn)來。簾上海棠花樣細(xì)若針尖,是棲鳳才有的手藝。
常年累月不見天日,沈淵的眼睛似乎出了些問題,總睡不安穩(wěn),偏生她有點怕黑,也不能掛上厚厚的簾子不透一絲光亮。她自己都打趣,如此這也不好、那也不成的,這輩子怕不是個只能享清福的命了。
灶間炊煙落下時,冷香閣上上下下都活動起來。前廳早已灑掃妥當(dāng),依稀能看出前一晚的花團錦簇。往來有許多小丫鬟,三三兩兩或提或抬,往各處送著茶水飯食。若是留心,不難察覺她們悄悄咬著耳朵。
這無可厚非,日復(fù)一日重復(fù)的生活總是枯燥的,偶爾有點波瀾就會被當(dāng)成上好的話頭,勞作時與小姊妹說上一嘴,也是解悶。
后院的斗雪紅開了一夜,花瓣上掛了露水,一顆一顆晶瑩剔透。趁著朝露未消,輕輕一碰便滾落而下,統(tǒng)被收進(jìn)雪白小瓷瓶。緋月收滿了一整瓶,扶著有些發(fā)酸的后腰直起身,順手揉揉眼睛,等著緋云洗好了茶具,一起向回去了。
日頭慢慢爬高,沈淵醒時,天大約已經(jīng)全亮,外面的陽光正好,直直照在前院大缸里的大荷葉上,打下來輪廓清晰的圓圓影子。沈淵屋子里卻陰涼,大冰鑒冷氣襲人。光線很柔,是從紗簾細(xì)細(xì)密密的經(jīng)緯縫隙里漫進(jìn)來的,游離在整個房間里,織就一張千絲萬縷溫吞吞的網(wǎng),將溫暖的氣息也帶進(jìn)來幾縷,使得屋內(nèi)恰好冷熱適宜。
簡單用過早飯,丫鬟服侍著沈淵換了一身輕薄些的花羅圓領(lǐng)衫子,晴藍(lán)底色上繡著小簇小簇乳白色的重瓣薔薇花,領(lǐng)口綴一顆小指大的珍珠,內(nèi)襯雪白交領(lǐng)小衫,下著一件織銀百褶乳白月華裙。
“今天不梳辮子了,出去走走,盤個髻?!苯o她梳頭的緋月剛拿起桃木嵌寶梳子,沈淵便囑咐了一句。緋月答應(yīng)著,手下利索地蘸了鮮花露,一綹綹梳理起烏亮長發(fā),為她綰了一個小巧的墮馬髻。
沈淵早挑好了首飾,一字排開在妝臺上,只消一點下巴,丫鬟立刻會意,間錯點綴在她發(fā)間。發(fā)髻正中別一只點翠五尾流蘇小青鸞,后面便是累絲鑲嵌玳瑁木芙蓉花簪,并一對蓮花紋白玉扁簪。沈淵親自動手,化開胭脂,在淚痣處勾了朵海棠,又點了薄薄一層緋紅口脂,除此不再施任何脂粉顏色。
她是扎了兩對耳洞的,小的時候,算命的說她命里有煞,要破一破。沈淵不太喜歡這種說法,故而只常年戴一副細(xì)小的赤金重瓣海棠耳釘子,多出的那對因為久不見人,很少戴配飾。今天她卻忽然有了興致,親自挑出一對油亮的翡翠滴珠墜子戴上,拿起一把團扇隨手遞給緋月,掩了妝鏡,起身出了房門。
二樓的垂花走廊這些年來一直未變過,扶欄每日必有粗使丫鬟擦洗兩次,已然有了歲月沉淀的光澤。沈淵走得隨心,漫無目的地邁著步子,緋月跟在她身后輕輕打著扇子。
白天一般沒什么人,尤其現(xiàn)在天還熱著,人就更少了,偏偏這二樓西頭時不時傳來陣陣調(diào)笑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