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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她的痕跡

第一部她的痕跡 拋物線方程 3305 2020-09-07 16:57:31

  出了后門,沿河往西,經過石板橋往北,橫穿過兩畝田和一排紅磚瓦房,沿小路一直走下去,便來到了連片不知名的小山前。路上的野花雖已敗了,但成熟的導致香氣滿溢,也不覺得單調。偶爾能見到一叢叢開的熱烈的小野菊,這是天然的草藥,大多被附近的農人采了回去曬干泡茶喝,清熱解暑,提神明目。

  走了一段,身上起了些汗。空城將一件白羊絨外套脫下系在腰上,又將撥弄了黏在頸背后的頭發(fā),把一律飄在眼前的捋到耳后。我因為出來時就是透氣長袖的格子襯衫,倒還不覺得熱,隨手抽了根長穗的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充當無煙時的替代品。

  你常一個人跑到天臺去嗎?

  我想了想,說,不常常,心煩意亂的時候。

  跟嚼口香糖是一樣的,總得找點事干啊。我解釋道。

  那每回都抽煙?

  想我在往日還未抽煙,也還未認識你。

  上癮了?

  不知道算不算,我不抽它,仿佛它就在我生命里抽掉了一部分一樣。一個人的時候不做點事不是很奇怪么?

  為什么心煩?她又問。

  很多,各個方面都有,人活著本身就是件心煩的事,不是么?

  嗯,說的也對,可又不能不活。她回答說。

  哦?那怎么不能不活?我很認真地問她。

  因為沒到時候呀。生活還讓你繼續(xù)活下去,像是一個巨大的車輪,人一出生就被綁在一個點上,轉完一圈便到了終點,期間的時光是屬于我們的。既然還沒轉到那個點,就要繼續(xù)活下去,我覺得,明白嗎?

  這又是個不錯的比喻,她真聰明,我想。

  那起點就是終點,終點又是起點了。

  說得通,從灰燼里來,又歸于灰燼。

  那可不是,誰都知道人是蝌蚪游進卵細胞的產物,可不是泥土白灰造出來的。

  盡抬杠。她識破了我的話,接著說,那每回去完天臺會好些嗎?都想些什么?

  能好些什么?還不是老樣子。從太陽西偏一直坐到露水上來,腦袋里空空的,其實半天時間什么都沒想,忽地就過去了。天黑了,月亮星子一齊在頭頂,就回屋繼續(xù)忙其它事。有時候也后悔,大把的時間干嘛不用來做些有意義的事??蓻]辦法,什么事是有意義的呢?手頭的事一多便將這條忘了,下回還是要繼續(xù)去天臺發(fā)呆,虛度光陰,如此循環(huán),仿佛已經成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像吃完飯要漱口一樣自然。久了,習慣了,也就不多想了。

  空城邊走邊聽我說,聽得很仔細,像是要把每個字都理解透徹。

  一點收獲都沒有?聽完她問。

  興許有吧,心平氣和算不算?我坐在那兒,有夕陽,有微風,有松樹聲,影子拉得很長。一個人的世界,可以什么都想,亦可以什么都不想,不會有人來打擾。天氣好,睡一覺都沒關系。

  聽你說,我也想多去幾回了,介意不?她笑著的時候,右臉有個淺淺的酒窩。

  想來就來,我答道,只是不要互相打擾,做自己的事就好。不怕浪費時間?

  時間本來就是用來浪費的啊。她又笑著說。

  時間是用來浪費的么?我想著她說的話?;蛟S吧。其實,十七八歲,那么好的年紀,無論做什么都像是浪費吧。

  路旁的梧桐葉已經枯黃了,大片大片地掉落,像在下一場金色的大雨。路面上鋪了一層淺薄的黃葉,風貼著地面吹過,金黃色的潮水向我們涌來。前方沒有人,后路也沒有人,我和空城并肩相伴,淋著金色的雨,踏著金色的浪,一起走進天國的大門里??墒俏覀冞€活著。唯有死者才能進入天國,永享安寧。雨和浪紛紛退去,只留下隨風打轉的黃葉。

  空城。我忽然喊她名字。

  嗯?

  其實我每回在那兒,心里都悲傷得沒法說。

  我知道。她停下腳步,眼睛執(zhí)著地望進我的眼睛里,像是能把我看穿一樣。

  你知道?

  我能體會到那種相同性質的感覺,因為我以前也常常悲哀得不行。她邊向前走邊說。

  那現(xiàn)在呢?我問。

  現(xiàn)在有你在我身邊,我就歡喜得不行了!她摟住我的胳膊,把臉靠在我的肩頭。

  我想說什么,嘴動了動,終究沒說出口。

  又走了一段,才穿過幽深的林子,來到一片寬敞的山谷。北面是一座不高的山峰,難免是塊高地,我們陷在其中。秋草已經干了,陽光也恰好,躺在草坪上暖洋洋的。

  能坐著盡量不站著,能躺著盡量不坐著。經我提議,空城也躺下來,我我并排著,像是睡在旅館的雙人床上。

  遠處的天很藍,云很白,像是小時候的水彩畫此刻。風也有了痕跡,用削好的中華鉛筆輕輕在紙上劃過作代表。栗子已經熟透了,一個個劍拔弩張刺猬似的簇擁在枝頭,壓彎了不算粗壯的枝干。有時會聽到啪的一聲,是栗子掉下來砸到地上。林子深處有鳥叫,聽得出是灰雀,叫了一會兒便飛走了。這地方有蛇,很少能見到出沒,但一見到必定是烏黑粗長的大蛇,飛快地往草叢里鉆。我沒和空城說,怕嚇著她。也有野兔,草盛的地方往往能找到兔子的顆粒糞便,舊的新鮮的都有,有時湊巧還能撞見一兩只。果然,在我意識流離時,空城就興奮地大叫有兔子,是只半大的灰兔,離她不到一米,很可愛。空城想逮了回去養(yǎng),但小家伙早就躲進樹叢里找不著了。

  空城把我叫起來,與我背靠背坐在地上。她在背后說,繼續(xù)說你在天臺的事吧。

  讓我想想,我靠緊她,背靠背互相傳遞的溫暖叫人依戀,我說,我坐在那兒,天地間只有我一個,有點孤單吧。我有時突然很想哭,可又不能,一個大男人怎么能哭呢?于是就忍著。我背對著陸軒的家,他是我從小到大的朋友,你剛才若是站起來往后看,興許能看到一里外他家的屋頂和天上飛的他養(yǎng)的鴿子。我的右手邊,北面,看不到的點,以前住著另一個朋友,后來,死了。

  后背一陣悸動。

  怎么?

  沒有理由,事先一點征兆都沒有,還一樣上學,打球,和同學一起泡吧,突然就那個了。興許是感到你說的輪子上的終點,所以自然而然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吧。我們每個人都是要死的,對吧?只是現(xiàn)在不確定那個時刻何時降臨,所以會害怕不安。等死了以后,就不會害怕不安了。隨著時間的流逝,很快被所有人忘記,像是不曾來過這世界一樣。我現(xiàn)在就快忘記他了,以后也必定會被人忘了吧。

  總有些人是永遠忘不了的,這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改變不了的,不是么?

  我沒死過,所以不知道,現(xiàn)在也不想知道。但似乎知不知道又是無所謂的,因為之后都沒感覺了。

  我說完,空城沒有接我的話。良久,她才說,干嘛為那么遠的事煩心呢?現(xiàn)在不是很好么?

  對啊,所以不想想了我。我決心換個話題,于是問,你父親怎么樣了?

  最近面色不錯,說話也多了,心情自然也好。但其實都是各種點滴將氨基酸、激素輸進身體強撐的。原來一百四十多,現(xiàn)在瘦的皮包骨頭了,還在一天天干癟下去,像個骨架一樣,我看了都怕。我想啊,還是快點死了的好,這么下去完全就是受罪啊。要是我,一定早就半夜自己偷偷拔了管子,少受些痛苦,多拖一秒都不愿意??伤俏野郑矣峙履奶煳蚁掳嗳タ此汀f到這,空城眼圈紅了。

  我要是那時轉過身抱住她那該多好啊,可我卻沒有。即便時隔這么久,我仍覺得不可思議。我只是問,你媽在照顧他?

  她上完班去看他一會兒,沒什么要料理的,都有護士安排好了。又不能吃東西,輸流食進去。

  你父親待你很好?

  還算好吧,家里也就他在乎我了。我是二胎,又是女的,生出來自然都不高興。生我的人都看我不順眼,更別說老一輩和大我五六歲的哥了。從小沒少挨數(shù)落,就因為我是個女的。我哥也一直和我作對,戲弄我,做了壞事都推在我身上,你想,一個兩三歲的小孩可能偷東西嗎?偷了又有什么用呢?可他們都不信,這樣我就更不討人喜歡了。有時候我真懷疑我是不是私生子,或者有個后母。

  她說起這些的時候,憤恨的表情于我似乎有些漠然。這實在不像往日里我所了解的安靜樂觀的空城,還是我根本就不了解她?

  打你?我問她。

  小時候是家常便飯,大了當然就少了。我哥也打,在外頭受了氣就拿我出氣,打不過別人還打不過我么?給他拳打腳踢仿佛是理所應當?shù)模局业念^發(fā)往墻上撞,撞得墻“咚咚”響,現(xiàn)在想想都怕的。不過不也過來了?真是個奇跡啊,我想,那會兒我居然沒想到死。有時候弄得一身傷,只能說是自己不小心摔的,還要被罵把衣服弄破了,委屈得自己偷偷抹眼淚。

  你怎么不告訴你爸?他不是挺好的么?我又問。

  說了幾回,我爸收拾了他。但他一出門,我就被打得更兇了。所以我學乖了,盡量躲著他。后來他離家工作了,我才松了口起??梢换貋?,他就盯著我看,仿佛想把我吞下去似的。索性,他不敢。后來我就退了學,開始打工賺錢了。

  空城,你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

  在賓館當收銀員,一個月一千二,不多,先做著,以后再想辦法吧。

  夕陽的一半已經落下山頭,我們還在那兒背靠背,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那里算是荒蕪了,少有人去,因而成了我和空城除旅館外經常約會的地方。

  那次我問她,回家不?

  她說,哪去?還是去你家吧,家里有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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