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后。
潯陽城完成了改革,沒有了城隍,只剩下黑白無常和牛頭馬面,也成為了冥界的第一個半現(xiàn)代化城市。與時俱進(jìn)的制度和基礎(chǔ)建設(shè),讓潯陽城成為了冥界中的勝地,但凡有點(diǎn)能量的鬼魂,都要來潯陽城游玩一番。而除了這些,吸引著一眾鬼魂的,還有那封印兇魂青石拯救冥界,傳說中豐采俊朗的潯陽公子。
潯陽城西一家小酒館里,上座一半的吧臺上,坐著七八只各色鬼魂。最中間的,是兩只艷麗的女鬼,一高一矮,頭發(fā)卷曲,且閃著彩虹色,隨著音樂搖動著身體;離他們近一些的,是一只男鬼,面貌幻化成一只狼頭,藍(lán)色的毛發(fā),綠色的眼睛,裝著冷酷,想引起兩個女鬼的注意;兩側(cè)遠(yuǎn)一些的地方,坐著三四個不常來的散客,面色有些拘謹(jǐn);在最遠(yuǎn)的角落,坐著一個破衣爛衫的老者,瞇縫著眼睛,仿佛在仔細(xì)品味杯中冥酒的味道。
“哎,我問一下啊,你們都是潯陽城籍的鬼民么?”兩側(cè)遠(yuǎn)處的一個男鬼探過頭來,向著中間的這三名鬼魂問道。
那狼頭沒理他,而兩名女鬼只是瞥了他一眼,其中一個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想問下啊,咱們潯陽城的潯陽公子,平時出來不?能見著不?”
那兩名女鬼露出了笑容,沖他舉了舉酒杯,問道:“外地人?游客?”
“是,這潯陽公子的故事,聽了不少了,可惜就是沒見過真人啊……”
“啊,我們的潯陽公子啊……”兩名女鬼都現(xiàn)出了花癡的表情,那高個子女鬼歪著身子,搓著手說:“他其實(shí)就在潯陽城,在我們身邊!說不定,就在這個酒館吶!只不過,他平日里對鬼民太好了,若是隨意現(xiàn)身,你信不信,光微笑、揮手、握手就要累死他!所以啊,他一般都是化作普通鬼民的模樣,只有大事發(fā)生,還有出入潯陽城的時候,他才會現(xiàn)身呢!”
“對對對。”那狼頭湊過來說道:“其實(shí),你們看,我有可能就是潯陽公子……”
“你?”那矮個子女鬼打量了他一番,翻著白眼說:“公子沒你那么猥瑣?!?p> “原來如此……”那游客低頭自語道。
“哎呀,不要心傷,你看,那個就是我們潯陽公子?!备邆€子女鬼指著店里高懸在墻上的一幅畫像,畫中的男子白衣飄飄,仙姿俊逸,只是面目模糊,一是由于近距離見過潯陽公子真容的人不多,但更多的原因是沒有一個畫師敢畫——他們很難對畫像滿意,也很難讓潯陽城民對畫像滿意。
“為潯陽公子干杯!”那女鬼站起來喊道。
“為潯陽公子干杯!”整個酒館的人都站了起來大聲喊道,高舉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除了那角落里破衣爛衫的老者,他僅僅是呵呵笑了幾聲,然后慢慢喝光了酒杯中的冥酒,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酒館。
那老者剛出酒館的門,便伸了個懶腰,身形陡然漲了幾寸,肌膚中迸射出耀眼的白光,使人無法看清他的身形。待白光消失,他身上的破爛衣衫已經(jīng)消失不見,換成了寬松而柔順的白色衣裳;一頭長長的黑發(fā)隨意束在腦后,好似陽界姑娘的馬尾辮;臉上的線條兼顧鋒利與柔和,眼睛仿佛忘川河的最深處;陽界活人的氣息與冥界大魂的氣息,一同從他的身體中散發(fā)出來,幾乎整個潯陽城都感受到了。
“潯陽城的鄉(xiāng)親們,游客朋友們!”他緩緩升至半空,大聲說道。
剛剛酒館里喝酒的鬼魂們?nèi)颗芰顺鰜?,近處的、遠(yuǎn)處的鬼魂也都跑到大街上,一邊跳著一邊沖這邊揮著手。
原來這在酒館喝酒的老者,便是范其英了,他飛至半空后,繼續(xù)大聲說道:
“我要暫離潯陽城幾日,告知大家一聲!再見!”
說完之后,他揮了揮手,快速地從潯陽城上空滑過,飛走了。
當(dāng)初江萬里等人為范其英想好的名分,本來是“潯陽城城主”,在力量上與孟氏和陰天子三足鼎立,負(fù)責(zé)控制冥界可能出現(xiàn)的一切危險(xiǎn)兇魂,另有部分對城隍廟的監(jiān)督權(quán)。城主任期共200年,200年之后另擇有緣者用大逆魂池復(fù)活,并將自己的能量和功法傳給他,這樣范其英就能變回普通鬼魂,正常消散于天地間了。但由于范其英年輕俊朗的外形在潯陽城人盡皆知,因此,潯陽城的一眾鬼民都將他叫作“潯陽公子”。如今,范其英雖只當(dāng)了五年的城主,過去的長輩們,牛燎原、江萬里,還有潯陽城過去的老牛頭馬面和黑白無常,一個個卸任后都去世了,連謝居歡在不久前也卸任并快速離世了,這令他在冥界感到無比孤獨(dú)。
可日子仍得過下去。好在范其英還是一個剛復(fù)活不到十年的新生魂,對兩個世界仍然有著好奇和喜愛。陰陽兩界依舊和平如故,兇魂也并不太多,因此他還算活得閑適悠然,能夠經(jīng)常跑去其他城池游玩,甚至跑去陽界,嘗試以一個陽界人類的身份生活,體驗(yàn)美食,欣賞風(fēng)景。有時,因?yàn)樗兄綗o數(shù)人類和鬼魂的思想和心境,他會覺得200年的時光如白駒過隙,毫無意義且索然無味;有時,又因?yàn)樗兄徊糠秩祟惖娜怏w,他會在某些時候涌起些欲望和憧憬。
對,肉體,讓他思考最多的,就是自己這具殘缺不全的肉體。不管在冥界還是陽界,他都能讓所有女鬼和女人顛倒。但女鬼失去了肉體,自己的肉體又只是虛虛浮浮、如影如霧,因此他與女鬼和女人都無法交合,他無法擁有一個陽界意義上的真正的配偶。他就好像卡在了兩個世界的邊緣。雖然這像一個詛咒,但范其英自知自己復(fù)活之前便是鬼魂,因此也沒有什么好埋怨的,他能被如此多的女鬼和女人喜歡,他已經(jīng)覺得榮幸無比了。而且,不知為何,他對陽界的女人和冥界的女鬼都有著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喜愛,這已經(jīng)超脫了人類肉體與靈魂的欲望,也不像一種習(xí)慣或愛好,更是像一種信仰……
很快,金陵城到了。他為數(shù)不多的舊識,像萬蒼黃和林雁鷗,現(xiàn)在還在金陵城。
他在金陵城郊外落下,又變回了那老者的樣子,然后從城外慢慢走到了蒼黃劇院。劇院里正演著戲,范其英知道這個戲,也不知是哪個蹩腳編劇寫的,叫做《潯陽公子在陽界》,在整個冥界都火得一塌糊涂。劇情大概是潯陽公子在陽界認(rèn)識了一個可憐的女孩,幫助她擺脫渣男,重塑信心,這女孩愛上了潯陽公子,但陰陽不能互通,潯陽公子只能拒絕了她的愛意,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范其英來的很巧,這劇正好演到最后一幕,潯陽公子飄然離去,女主角坐在地上,向遠(yuǎn)處的潯陽公子伸著手,流下了一行清淚。
全場掌聲雷動,范其英倚著劇院的門框,撫著自己的眉毛,無奈地?fù)u了搖頭——這戲也太扯了,自己可從未在陽世遇到過這種事,也許未來……不不不,才不想遇到這種事……待到落幕之后,范其英閃身繞過了劇場,從后門進(jìn)了后臺。
“雁鷗?干嘛呢?”他一眼便看見了坐在一張大椅子上的林雁鷗,林雁鷗看見他,反而有些迷惑。
“我范華啊?!彼f出了自己的名字,林雁鷗才慢慢反應(yīng)過來,小手放在心臟處拍了拍,小聲驚恐地說道:“我滴個乖乖,你怎么來了?你,你怎么這么閑?金陵城隨隨便便就能來的嗎?還裝成這幅樣子,嚇?biāo)牢伊恕?p> 他嘿嘿笑著走過來,拉了把椅子坐到了她旁邊,說:
“我上次用本相過來,你不是嚇得不敢認(rèn)么?!?p> “誰知道你范華其實(shí)是那什么,潯陽公子啊!我跟你說,要是讓別人知道我認(rèn)識你,這整個劇院的女伶都得嫉妒死,肯定會活活撕了我……”
“額……”范其英有些不好意思。上次他來金陵城,弄得全城震動,許多鬼民都慕名來看他,將他身邊擠得水泄不通。而他真正要找的人,萬蒼黃老板則只能縮在角落里,無法上前,而且他也有點(diǎn)不太敢主動來見范其英;林雁鷗則被這場面嚇得不輕,直接藏了起來,根本找不見……
林雁鷗看了看他現(xiàn)在的樣子,又小心地打量了四周,見沒人認(rèn)出他,終于放了心,翹起二郎腿笑瞇瞇地說:“范華啊,你現(xiàn)在可是厲害了,來,跟姐姐說說,你到底有沒有在陽界遇見一個姑娘,人家有沒有愛上你?。俊?p> 范其英無奈地?fù)u了搖頭,說道:“怎么可能。我可還是個孩子呢,不能早戀?!?p> “哈哈……”林雁鷗仰天大笑起來,如她第一次見范其英時那么狂放不羈?!拔也恍?,就你,冥界多少女鬼都上趕著,陽界估計(jì)也不少小姑娘喜歡你呢……”
“可我真的冥齡不大啊……而且,我的吸引力只是復(fù)生過程帶來的附屬品而已,我很清楚。所謂色即是空,我空有一身傾倒眾女的魅力,但卻不算是真正的男人。你看啊,我去陽界,沒有完整的陽身,做不成人家丈夫;我回冥界,鬼魂本來就都沒有陽身,根本無法結(jié)合。但人家鬼魂是人類死了來的啊,除非夭折,人家也曾有過愛情吧。所以說,我也不知此生還能不能遇到這種緣分……”
“聽你這么一說,還覺得你挺慘的……”林雁鷗有些同情地看著他說。
“沒有啦?!狈镀溆⑽⑿φf道?!拔椰F(xiàn)在蠻好的,都已經(jīng)傾倒眾生了,事情不可能是完美的,而且未來說不定還有轉(zhuǎn)機(jī)。現(xiàn)在,冥界幾個城池我去過,陽界我也去過,穿梭在兩界游玩,還蠻快活的?!?p> 林雁鷗聽了他的話,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了轉(zhuǎn),問道:“幾個城池你都去過啦?幽都你也去過啦?”
“嗯嗯。”
“我猜,有一個地方,你也許沒有去過呢。”林雁鷗狡黠一笑說道。
“什么地方?”范其英好奇地問道。
“孟氏家族,忘川河,奈何橋。”
范其英怔住了,他一拍大腿,喊道:“對??!我還沒正式去拜訪過孟氏呢!”他有些感激地看著林雁鷗,且越想越按捺不住,直接站起身對她說道:
“下次再來找你玩兒!我現(xiàn)在就去!”
忘川河畔,孟言裳已經(jīng)穿上了祭司的服裝,靜靜地站在高處,看著自己的后輩們一個個躍入了忘川河中。大祭司還未到退位的時候,孟言裳如今便以普通祭司的身份輔佐她,每日監(jiān)督族人們在忘川河潛撈,以及鬼魂的轉(zhuǎn)世。偶爾,她也會想起自己在幾年前不為人知的秘密策劃,新生范其英那張英俊的臉,前世的魏恕,還有自己第一世少年時的回憶。她有時感覺自己的軀體仿佛死了,或者,成為了一件工具,一座雕像,一塊石碑,矗立在孟氏,而自己的內(nèi)心,也已慢慢生長出蒼老的散發(fā)死氣的紋路。但她不抱怨,這是她早已知曉的、坦然接受的結(jié)果。如今這個樣子,已經(jīng)夠好了,她應(yīng)該高興,至少不該難過。
她看著那些矯健靈動的后輩,一時間有些被他們的朝氣所感染,于是慢慢褪下了身上所戴的各種閃著光的繁重的首飾,走到了河邊,本著振奮心情的目的,跟在最后一個入水后輩的身后,也躍入了河中。
范其英此時就站在遠(yuǎn)處去往孟氏宗族的路上。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潛入忘川河中采集天材地寶的孟氏族人,有些好奇,于是停了下來,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們。由于隔得距離很遠(yuǎn),視野中的孟氏族人只比螞蟻大幾倍,那躍入空中又潛入水下的身形,仿若一條條纖細(xì)的小魚,煞是好看。他看著這景象,又看著那長長的奈何橋,突然一道念頭閃過:這地方,這場景,我仿似見過?
他看見那最后一個女性孟氏族人也潛了下去,河岸上已經(jīng)空了。他突然玩心大發(fā),想著自己身體里有著不凡的鮫淚能量,是否也能潛入這忘川河中呢?他顯出本相,騰身而起,學(xué)著那群孟氏族人的法子,身體在半空劃過一道優(yōu)美的弧形,然后一頭扎進(jìn)了忘川河中。
河水的壓迫力對他來說可以忍受,他果然可以像孟氏族人那樣潛入忘川河。而且他發(fā)現(xiàn),他在水中的速度,竟然比其他孟氏族人快得多,他只擺動了幾下腰腿,撥了幾下河水,便縮短了與那群孟氏族人之間的距離。
他繼續(xù)前進(jìn),并看見那最后躍入河中的女子,速度也是極快,已經(jīng)超越了落在后面的幾名孟氏族人,趕在隊(duì)伍中間了。她好像是在與所有人置氣,又好像在發(fā)泄著什么,悶著頭一路向下,中途沒有一次回頭,也沒有一次減速,直直沖到了隊(duì)伍前段,還沒有停下的跡象。
范其英離他們越來越近了,此時他與前段的孟氏族人已經(jīng)潛得足夠深,那些孟氏族人都在全力抵御著這深層河水的靈魂壓迫,因此并沒有發(fā)現(xiàn)范其英。很快,那最后入水的女子已經(jīng)成了隊(duì)伍的領(lǐng)頭羊,第二名也很快被她甩開了,范其英也離她越來越近,越來也近,他不知是忘川河水的原因還是其他,他感覺自己無法做出判斷和思考,只是帶著好奇,緊緊地跟在這女子的身后……
忘川河的V形河底最深處就在眼前了,那河底的最深處,又出現(xiàn)了一個兩人高深度的小V形,仿佛一道狹長的通道。孟言裳一口氣潛到了這里,可那道小V形溝壑,她卻無法再下去了。忍著那驚人的靈魂壓迫,她向河底最深處伸出了手——
范其英此時恰好與她擦身而過。孟言裳無法繼續(xù)下潛,他卻可以,他此時對抗著河水的壓迫,也沒法立即剎住身形,而就在他潛入河底最深處時,他調(diào)轉(zhuǎn)了身形,回頭看了一眼這個潛到此處的女子。兩人四目相對,范其英感覺到自己的靈魂仿佛凝固住了,他先是看到了她眼中的詫異,隨后,她看到了她的微笑。
那笑靨對他來說是那么熟悉,玄妙的畫面和幻境殘片在他的靈魂深處閃過,他感覺這笑靨仿佛穿越了幾百年來到他的面前,就像一個模糊又清晰的故事,伴著迷離又堅(jiān)定的直覺:即便他靈魂改變,記憶消失,而她面貌也不似當(dāng)年,他仍然能記得對方未變的笑眼,顧盼嫣然。
他猛地一蹬那河底的最深處,從那狹小河溝通道中游出,然后,恰巧停在了孟言裳面前的下方。他抬起頭,看著自己上面的孟言裳,孟言裳則低頭看著他。范其英此刻只有一個想法。他輕輕踩水,緩緩上升——頭一直抬著——他的唇剛剛好碰到了對方的唇,慢慢地印了上去。
?。ㄍ杲Y(jié)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