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東戲園子的后臺,范其英見了這戲園子的老板,萬蒼黃。
萬老板是一個矮胖子,自從見范其英第一眼起,他便沒有坐下,一直站著,興奮地圍著范其英轉(zhuǎn)了又轉(zhuǎn),兩眼放光叫道:“神啦!神啦!我總算見著,什么叫老天爺賞飯吃!什么叫天賦異稟!小哥,你來我這算是來對啦!我告訴你,只要你聽我的,與我合作,你就是未來站在冥界最頂端的天王巨星!……”
范其英對于萬老板的夸贊,只是害羞且謙虛地笑笑,并“嗯”“啊”地應(yīng)和著。萬老板說了一通之后,便招呼身邊的人,說道:
“……快快快,給我拿劇本來,現(xiàn)在就試戲。女伶誰在呢?叫來搭戲?!?p> 劇本很快送到了,前來搭戲的女伶也很快到了。那女伶蓬頭垢面、身材高大而扭曲,萬老板看見之后氣得罵道:“林雁鷗,你給我快點把這副樣子給改回來!讓你來跟新人試戲,上點心!”
林雁鷗有些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范其英一眼,瞬間目光閃動,也是被他的天人之姿給震驚了。她控制著自己的靈魂能量,形象慢慢發(fā)生了變化,而在她伸手穿上其他工作人員遞過來的戲服之后,瞬間變得風(fēng)情萬種起來。
“……這個鬼魂優(yōu)伶啊,外表是最不重要了,只要你有足夠的靈魂強(qiáng)度,就可以自己塑造外表。難就難在演技和氣質(zhì),所以啊,我讓小哥你試試戲……誒,小哥,還未請教你姓名呢?”萬老板不好意思地問道。
“范華?!?p> “噢,好名字!好名字!這名字一聽就能火,后面要不要起一個藝名,咱們可以再商量……行吧,來來來,道具組燈光組都準(zhǔn)備好……范華小弟,來我給你講講戲啊,這個戲叫《肉與靈》,講的是陽界的一對情侶,這個女生啊家庭條件不好,但是基因不錯,她父母就想要她嫁個基因好還優(yōu)秀的男人,結(jié)果啊她愛上了一個有這個基因缺陷的男人,兩個人在陽界遭遇了很多阻礙,后來雙雙因意外離世了。后來,他們一起進(jìn)入了冥界,在拋棄了社會和肉體的阻礙之后,兩人終于在一起了……”
范其英一邊翻看著手中的劇本,一邊點著頭。
“……現(xiàn)在啊,你們倆就先來一段這個,最經(jīng)典的一段戲,男主在最困難的時候想放棄,女主的挽留,好吧?范華小弟可以先拿著劇本讀?!?p> “不用。我記住了?!彼f著,把手中的劇本往桌子上輕輕一放,沖萬老板和林雁鷗一笑。
萬老板瞪大了眼睛,聲音有些顫抖:“好……開始!”
兩人瞬間進(jìn)入了戲中:范其英面無表情,唇角和眼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落寞和孤苦,手指在桌面上漫無目的地畫著圈圈;林雁鷗在幾步之外站著,臉上滿含愛意和溫柔,可看向范其英的眼睛中則是憐惜和痛苦。
“你不累么?我都累了。你快走吧?!狈镀溆⒌穆曇艉翢o生氣。
“我不累。對你,我什么話都說了,什么方法都用了,沒起到效果?!绷盅泮t無奈地苦笑說,“可我不怪你不怨你,我也不怪自己不怨自己,我更不后悔。就是現(xiàn)在,即便我做的這些事毫無意義,現(xiàn)在,在整個世界都要拋棄你的時候,在你最孤獨無助的時候,我是最不能離去的人。我要陪著你,不管面前是深淵還是厚壁,我都要與你一起——”
“——閉嘴吧!”范其英的眼眶溫?zé)岷蜐駶櫫似饋?。“你同情我,是嗎?你施舍我?你快滾吧!老子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施舍——”
“對!”林雁鷗身子前傾,一步步走近?!拔冶晨恐鴦堇募彝?,卻非要追求純潔的愛情;我向世俗投降擺著假笑面對領(lǐng)導(dǎo)和客戶,卻想在你這里獲取道德的安慰。我根本不在乎你到底愛不愛我,我與我父母對你的侮辱,與社會給你的冷眼,與現(xiàn)實給你的挫折是一伙的,我就是這樣虛偽、矛盾、自私、驕縱的女人,我簡直太可惡了!你恨我啊?你一定恨我,來,懲罰我,打我,你打我,你來!”
林雁鷗氣勢洶洶地逼近了范其英,兩人幾乎已經(jīng)貼在了一起。范其英雙目似乎要噴出火來,舉起了自己的右手,他恨不得就這樣痛毆她一番,讓她對自己死心,但面對心愛的人的臉,他還能感覺到她的溫度和氣息,他是根本下不去手的。——當(dāng)然,這是戲中角色的心理活動,范其英已經(jīng)進(jìn)入角色了。
“你舍不得打我?!绷盅泮t不再咄咄逼人,而是目光深情地看著他說:“你還愛我。”
范其英正要說些什么,林雁鷗卻猛地抱住了他,仿佛想把他揉進(jìn)自己的身體。其實,在角色之外,她正努力抵御著范其英身上那濃郁的男人氣息和鮫淚能量。
“好吧。我承認(rèn)?!狈镀溆⒌谋砬樗尚噶讼聛?,但他卻用力推開了林雁鷗。“但我愛你是一回事,我拒絕與你在一起是另一回事。就像你,知道我明明會拒絕你,卻做著毫無意義的努力。”
“我們都是一樣倔。”林雁鷗苦笑。
“我也怕你做傻事,我不能對你太硬。但我只能這么跟你耗著,我相信你會一直跟我耗下去,我相信你,但我無法與你在一起。問題不在于你,而在于我。我沒法肯定自己,我沒法肯定自己的價值,我是沒法接受與你在一起的?!?p> “為什么?且不說被世俗所定義的價值背離人生的真諦,可你是那么好的一個人,你為什么沒法肯定自己?”
范其英搖搖頭。“這不是簡單的‘愛情或是面包’的幼稚問題。我是一個唯物主義者,相信你也是。從外界環(huán)境來說,也許我做的工作,我付出的勞動是有價值的,但我并未獲得我應(yīng)當(dāng)獲得的社會認(rèn)同感。內(nèi)心的相信也許是真理,但外界的虛無卻是事實。不管你怎么說,沒有就是沒有。另外,再來看基因這件事兒。這從我的根上就否定了我,因為從唯物主義來說,我就是這具身體。在發(fā)達(dá)的文明社會,大多活動都與你的肉體無關(guān),但涉及到婚姻,生育,我們在交配時與自然界任何動物的交配都是一樣的,在基因互換和重組時也不會占到文明的便宜。對于你來說,我應(yīng)該是配偶競爭的失敗者,淘汰者。最后再來說孩子,我想,你也不想生一個不健康的孩子吧……所以說,從內(nèi)到外,我都沒法肯定自己,我沒法與你站在一起……”
林雁鷗長長地嘆了口氣,在范其英身旁坐下,撫著他的肩膀說:
“你想太多了吧?為什么你非得在心里給人框上一套規(guī)則和系統(tǒng)?為什么非要活得那么有邏輯?我們只是這個星球上兩個可憐而愚蠢,且壽命短的如同一瞬的渺小生物而已,愛了就愛了。如果這個世界有神,他們會去管我們嗎?而且即便我是神仙,你是螻蟻,我就要與你在一起,我們難道能妨害人類的歷史,社會的發(fā)展?我沒想到你在鉆這個牛角尖……是不是因為壓力太大?”
她的話很有力量,但撫摸著范其英頭發(fā)的手掌卻很溫柔。范其英在聽過她的話之后,雖然目光已經(jīng)慢慢柔和起來,但還是頗有疑慮地說道:“可我還是擔(dān)心,我自己這里還是過不去,我們未來的孩子……”
“孩子——”
“停!停!好了好了,雁鷗抱歉抱歉啊,打斷了你,但這足夠了,足夠了。非常棒!范華,你太棒了!簡直完美!天才!我沒想到……”萬蒼黃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聲音和表情甚至有些瘋癲了。
“我……演的還好嗎?”范其英帶著羞澀摸了摸自己的眉角,問道。
“太棒了!你簡直就是天生的演員,優(yōu)伶界未來的王!那,我們考慮簽一下合同好不好?這個,合同細(xì)節(jié)……”
“不用了。我愿意在這里演戲,不要錢,但我不會在金陵城久留,去留隨意。能行嗎?”
“啊,這……你再好好考慮下,我們也可以為你辦冥界巡回演出啊!你好好想想……”
范其英搖了搖頭說:“不必再勸,實是有事在身。”
“那……那既然你現(xiàn)在不走,我們還是抓緊安排一下你的演出吧。我去找人商議劇本,日程,搭班子,林雁鷗你跟他交流一下,剛剛的感覺非常好!說不定這次女主角就是你了……”
萬老板急匆匆地走了,林雁鷗則帶著好奇的目光打量著范其英,她發(fā)現(xiàn)范其英也在看著她,從頭到腳,頓時覺得靈魂好像要燒起來一般。她壓下心中那莫名的悸動,向他問道:
“你過去演過戲嗎?死之前是少年愛豆?”
“沒有。我不是?!?p> “那你怎么做到的?這真是你第一次演戲?怎么能演得那么好?”
范其英也在思考這個問題,他說:“我也不知道。我剛剛看那個劇本,了解了人物之后,感覺自己仿佛進(jìn)入了那個人的世界,我就成為了他。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仿佛不是在演戲,而是在經(jīng)歷另一段人生?!?p> “怪不得,你竟然有這么強(qiáng)的想象力和共情力……”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笑著對范其英開玩笑說:“那你剛剛說愛我,你是真的愛我咯?”
范其英也笑了,他說:“是。但我并不愛你,那并不是我,你也不是你。是那個我愛著那個你?!?p> “真他媽繞?!彼翱┛钡匦α似饋怼?p> 就這樣,范其英成了金陵城城東“蒼黃劇院”的臨時演員,萬蒼黃很快就給他安排了一出戲。這是一出男女老少皆宜的戲:虛構(gòu)的修仙背景,混雜著部分陽界和冥界的實際情況,天縱之資的男主人公,陷入險境、美麗但不受世人待見的女主人公,不乏曲折的修煉之途,懲惡揚(yáng)善的主線劇情,終將走向末路的反派,功成名就神仙眷侶的結(jié)局……這劇本中的男主人公仿佛是為與范其英量身打造的,與他身上的氣質(zhì)完美契合,可他在心里,卻仍然掛念著那部《肉與靈》。他更喜歡那部略有瑕疵的劇本,更喜歡那個矛盾、優(yōu)柔和孤苦的男主。
經(jīng)過這場戲之后,范其英爆紅了。劇院場場爆滿,下面的女觀眾幾乎全成了他的粉絲,老一點的喊“認(rèn)你當(dāng)我干兒子”,年輕一點的喊“我要給你生猴子”“我要跟你交換DNA”,全然忘了自己早已沒了肉體,是個鬼魂了。范其英有些受不了這些,于是在這部戲演了幾天之后,便不再出演,同時也拒絕了萬蒼黃老板的請求,沒有再排練新戲。這么一來,范其英出演的唯一一部戲,倒成了絕唱,街面上范其英拙劣簡單的畫像全部售罄,說書的開始編排范其英的神秘來歷,他真的成了冥界優(yōu)伶中的傳說。
可范其英就在蒼黃劇院的后臺藏著,一邊喝著小酒,一邊看著劇本,偶爾與后臺的工作人員和優(yōu)伶?zhèn)冋勑?。他從蒼黃劇院的這些劇本中體驗了各色人生,有陽界的,有冥界的,還有虛構(gòu)世界的……他喜歡閉上眼睛,躺在一把躺椅上,神游天外,想象著人類的愛恨情仇。他知道自己靈體的特殊性,他是具有人性的,他很渴望這些情感,很期待自己的故事。他知道自己自復(fù)生以來,僅僅過了幾個冥界月,因此也不著急,只是在領(lǐng)略了那些故事之后,想著自己的未來:何時我會遇到一名女子?她是什么樣的呢?她會是陽界的人類,還是冥界的鬼魂?……
蒼黃劇院的劇本很快便都被他讀完了。范其英想,是時候走了。
在與謝居歡、萬蒼黃老板、搭檔林雁鷗、劇院的其他優(yōu)伶和工作人員等人道別之后,范其英離開了蒼黃劇院。他快速地穿過金陵城,向北走去,可金陵城的鬼民依然看見了他,呼呼啦啦地跟了上來,大小粉絲成群結(jié)隊吵吵嚷嚷地,也顧不上傅善祥城隍的禁令了。范其英回頭看了看她們,沖她們笑笑,擺了擺手,然后雙足點地,騰空飛起速度陡增,很快便飛離了金陵城的內(nèi)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