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元爸元媽帶著元慧纓離開了魏家,元魏兩家各去自家長輩家里拜年去了。
魏恕的爺爺早已過世,但奶奶還尚在,已是87歲高齡,現(xiàn)在住在另一個地級市的農(nóng)村老家,距離魏恕家,大約需要兩個多小時的車程。由于怕老人擔心,所以魏爸魏媽并未告訴奶奶魏恕車禍受傷和失憶的事情,魏恕算是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奶奶。
魏恕的奶奶已經(jīng)很蒼老了,臉皺成一團,行動緩慢,僅眼神是清亮的。她瞇著眼睛笑著,用干燥而粗糙的雙手握著魏恕的手,仰著頭看著他,說著:“俺大孫子來了……”
“誒?!蔽核∮行┚o張地應和著。過了一會兒,家里的親戚漸漸多了起來,他借著上廁所的功夫,回來時坐到了遠處。這些親戚,由于記憶丟失,他一個都不認識,魏爸魏媽倒是淡定,一直瞞著他失憶的事情,也沒有什么親戚提起以前的事,魏恕也就裝著相熟,在父母的提醒下僅僅打了個招呼。
他對墻上的老照片產(chǎn)生了興趣。其中,有魏爸魏媽結(jié)婚時照的照片,還有自己嬰孩時的照片,甚至還有更早的黑白照。其中有一張,是兩個穿著水手服的年輕男子,神采飛揚地站在一門大炮旁,那炮筒的光澤,和兩人的神色,都深深吸引了魏恕的目光。
“那是你爺爺,和元慧纓他爺爺?!蔽喊謥淼轿核∩砗笳f道。
魏恕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父親,父親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這照片,語氣中帶著驕傲和懷念說道:
“那是驅(qū)逐艦上的艦炮。你爺爺和元爺爺,當年就在驅(qū)逐艦上做技師,他倆是最好的戰(zhàn)友和兄弟?!?p> “好厲害啊?!蔽核≥p嘆道。父親只是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人群中坐下了。
此時到訪的親戚,是魏恕的表姑(魏恕奶奶的妹妹的女兒)一家。表姑看上去三四十歲的年紀,紅光滿面,懷中抱著一個小的,身后牽著一個大的。最后面跟的是表姑父,是一個穿著打扮樸實,看上去老實忠厚的男人。
雖然看上去這一家子有些像元家——強勢、外向的妻子和憨厚、內(nèi)向的丈夫,但慢慢觀察下來,魏恕能察覺出內(nèi)在上完全相反的形勢。表姑看上去大大咧咧,能說愛笑,但所說的話題圈極窄,永遠也跑不出廚房的鍋碗瓢盆和孩子的吃喝拉撒。表姑父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憨厚地笑著,偶爾發(fā)表的言論,卻像是鱷龜或劍龍一般堅硬而有棱角,牽扯著國家關(guān)系、經(jīng)濟形勢等等,雖然坐的馬扎矮了些,氣勢卻壓過了魏爸魏媽這一對實實在在的企業(yè)家去。
“……小恕畢業(yè)了?找的啥工作???”表姑父熱心地問道。
“沒找工作呢,不急。”魏爸巧妙地替魏恕接過了話。
“啊,也是。你倆到時候,讓小恕去你倆公司就好了……”他微微低了頭唏噓著道。
魏爸笑了笑,說道:“那也不一定,看情況?!?p> 昨天面對元家,父親說已為他安排好了工作,而今天卻說不一定,看情況……他有些摸不清父親的想法,但覺得他一定是為自己好。魏恕轉(zhuǎn)而去看母親和表姑,她們倆正在床上逗弄著那表姑新生下幾個月的嬰孩。床上的嬰孩的臉上有著一抹鮮嫩的紅色,仿佛紅霞一般。他突然想起了元慧纓。
“……魏恕,你要不要來抱抱他?”魏媽轉(zhuǎn)頭沖他微笑著說。
“呃?哦……這可以么……”這當然是可以的,表姑用母親的口吻哄著孩子“來讓哥哥抱抱”,然后抱起了孩子,輕柔地遞到了魏恕的手掌處。
手掌所觸極輕及柔軟,小腳丫抵著了魏恕的前胸,腳趾不斷抓捏著,平靜而干凈的眼睛看了看魏恕,便有些不耐煩地望向別處了。魏恕用別人難以察覺的方式,控制著自己的肋骨和橫膈膜,做了一次慢慢的深呼吸。他是有些怕這個孩子了。他只是輕輕抱了抱這孩子,便又把他還給了表姑。但他再次偷偷看了看這小家伙的眼睛,平靜而干凈,這目光讓魏恕感到,他才是主人,自己只是個過客。
表姑和母親仍在聊著?!啊覀冞@個乖啊?你們家魏恕小時候才乖呢,你看他哥哥太調(diào)皮了,學習也不好,就知道,”她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大兒子,他正坐在一個馬扎上,低著頭抱著一塊手機聚精會神地玩著?!皠e玩了!”她喊道,“一天到晚就知道玩!你不跟你這哥哥學學!人家……”嘮叨了許多后,大兒子仍是沒有抬頭,只是皺了皺眉,而后輕輕嘆了口氣,有些不耐煩地說道:“……大過年的,還管我……”
她見大兒子聽不進去,便放棄了,轉(zhuǎn)頭去問魏媽魏恕上學時候的事,以及要不要從小給二兒子報一個興趣班特長班之類的話題……魏恕此刻再次向那小家伙望去,并在心里偷偷向他說:
……你是主人,但你也不是自己的主人吧……唉……
初二,走姥姥家,魏恕也只是認真認下了幾個長輩的面容,其余并無在意。在車上,魏爸魏媽已經(jīng)商定好了,初三就回公司和工廠車間,并向魏恕道了歉。魏恕看著父母的側(cè)容,忍不住說道:
“爸媽,你們工作太忙了,就不能稍微休息一下?我意思是說,我們一家人,很久沒有一起出去玩了……”
魏爸魏媽的臉上現(xiàn)出了慚愧的神色,他們的腦海中浮現(xiàn)了魏恕躺在病床上的樣子。那時,他們心中對自己的兒子有一千個一萬個愧疚與悔恨,害怕永遠無法彌補魏恕。兩人想了一會,發(fā)覺自己無法開口拒絕魏恕。魏爸想了想,對兩人說道:
“這樣,咱們問一問慧纓,她有時間的話,叫上她一起,今天出發(fā),今晚和明天出去玩一天?!?p> 魏媽和魏恕表示贊同。電話打出去,元慧纓先是有些不好意思,然后大家便聽到了元媽那喜慶的大嗓門,然后元慧纓就可以與魏家一起出游了。
傍晚時,四人到達了目的地,一起找地方吃飯。飯桌上,魏恕想起有關(guān)自己工作的事,對父母說道:
“我說要跟慧纓一起經(jīng)濟獨立,我們倆真的是認真的。爸,媽,關(guān)于我工作的事,你們倆怎么看?我一定要去你們倆那里工作嗎?”
魏爸魏媽相繼笑了笑,臉上的表情說明:兩人沒有把這問題當成一個問題。
“其實一開始,我跟你爸都擔心你傷到了腦子,怕你下半生沒著落,所以一直在公司里面找適合你的工作。不過,我們最近發(fā)現(xiàn),你恢復的不錯,好像比過去還聰明了,所以我們從來不擔心你工作的問題。你想從事什么工作,我們都支持你,不會強迫你的?!蔽簨屨f道。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倆怎么想的。魏恕啊,你這失憶之后,怎么變膽大了呢?”魏爸看向他的笑容中帶著點揶揄和驕傲,說:“大過年的,能當著慧纓他爸媽的面說什么,經(jīng)濟獨立嗎?有時候,要學會一點虛與委蛇,不然慧纓回家之后,又要受她爸媽的嘮叨。”說完有點嫌棄地瞥了魏恕一眼。
元慧纓帶著點感激向魏爸爸點了點頭,魏恕則滿臉尷尬,忙說“是是是”。
晚上,魏恕和元慧纓睡在一個房間,魏爸魏媽睡在另一個房間。洗漱之后,魏恕躺在床上,看著身旁依偎著的元慧纓,想起了今天那個嬰兒。他心中有許多話想對她講,有許多育兒經(jīng)想與她討論,但都開不了口,因為他知道,他是沒有機會看見自己與元慧纓的孩子的。還有大約一個星期左右的時間,他就要離開了。屆時,魏恕會成為另一個人,如果元慧纓仍與他結(jié)婚,那么生出的孩子,只會在肉體上與這具身體的具有血緣,誕生的靈魂,只會與元慧纓的靈魂具有靈緣,與他范其英是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
“……慧纓,你真的準備好跟我結(jié)婚了嗎?我是說……有關(guān)結(jié)婚的一切……”
元慧纓目光灼灼地看著他,“也許我沒有做好萬全的準備,但我很確定自己的想法。不管未來遇到什么,我覺得我們都可以一起克服?!?p> “好吧?!蔽核∮悬c不敢看她的眼睛,“如果,我是說如果,未來我變了,我對你不好,或者,你覺得我乏味了,你不愛我了,你就直接離開我……不,那時你一定要離開我,好嗎?”
元慧纓重重地拍了下魏恕的頭,斥道:“胡說什么呢!睡覺!”說完轉(zhuǎn)過身去,好像生氣了。
魏恕從背后環(huán)住了她的肩膀,默默嗅著她脖頸間和頭發(fā)上的味道,不知該說什么,只是這樣輕輕抱著她。元慧纓抬起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第二天,初三,四人一起去景區(qū)了。
此時冬天剛過,山野間沒有春日的花朵,沒有夏日的蔥郁,也沒有秋日的黃葉,看上去略微有些荒涼。但再細細一看,樹木和灌叢已經(jīng)有了小小的新芽,加上氣溫略有回升,全然不似冬天的肅殺。周圍有著不少游客,有老有小,也是趁春節(jié)假期一起出游的家庭。四人呼吸著這戶外的空氣,看著遼闊的遠山,確實覺得氣氛與平日大有不同,不虛此行。
他們一邊走著,每每到了風景稍佳之地,便停下腳步,魏恕拿著自拍桿,為四人拍下合影。合影完畢后,又兩人或三人組合,拍了好些照片。元慧纓看著魏恕手機中魏爸魏媽的合影,有些羨慕地感嘆:“魏恕,你爸媽真的挺恩愛的……”
“真的么?”魏恕滑動著手機屏幕,也看著四人拍的照片說。兩人在后面偷偷說著魏爸魏媽的悄悄話,聲音越來越小,離前面的父母的距離也越來越遠。他們偷偷看著兩人的背影,元慧纓想著:我與魏恕未來也能這樣吧……魏恕想著:我就要與這肉體的父母離別了,他們實在是給了我太多,而我卻無法還……
魏爸魏媽兩人仿佛沒有在意兒子和準兒媳的“掉隊”,或是心照不宣地默許,給了年輕人自己的空間。他們一起緩緩走著,之間隔了一二十厘米,魏爸喜歡揚起手臂指著遠處的風景給魏媽看,魏媽則一邊看著魏爸的側(cè)顏一邊微笑著,兩人之間有著一種微妙的感覺,不只像傳統(tǒng)的夫妻,還像老友或同志,甚至像兩個勢均力敵的大國的領(lǐng)導人。
來到陽世后的各種情形在魏恕的腦海中閃過。剛開始,他并不懂得如何使用自己的人類肉體,就連走路和吃飯都是父母一點點教的。他也不知道如何刷牙,如何洗澡,如何穿衣……他想起是魏媽媽教他吃飯、刷牙、洗臉;魏爸教他穿衣服、洗澡、上廁所……他們倆是那么耐心,即便目光中充滿了心痛和疼惜,但動作和話語仍然認真而堅定……
他突然感覺眼眶有些溫熱,一陣風迎面吹來,吹得眼球又涼又疼。他揉了揉眼睛,遠山就在他一開一合的眼皮子底下閃爍著,讓他又想起了父親書房墻上掛著的那幾株青松。蒼山閃爍著,青松也閃爍著,風在飛舞著……待到它們都慢慢停下來時,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臟的跳動,那節(jié)奏就像是跟蒼山、跟青松、跟風學來的。
這律動一直伴著他,甚至到了他當晚的夢里。
夢里,范其英的魏恕分魂看見了冥界,看見了自己的本體。而冥界的范其英本體也出現(xiàn)了幻覺,看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分魂站在面前,滿臉淚痕。這分魂的身體瘦弱不堪,千瘡百孔,眼珠凸起,他來到一樣虛弱的范其英的面前,干枯的雙手一起抓住范其英的脖子,張開嘴發(fā)出“啊啊”的聲音,直到這幻覺消散,他才能聽到這分身的話:“范其英……我恨你……你為什么讓鹿南霜被斬……”
同時,魏恕分魂的感到自己的頭上仿佛有一根提線,“呼”地一下將他提了起來,陽世的一切在快速地遠離他。他看見自己的父母,在準備盛大的宴席;他看見元慧纓穿著紅色的婚服,頭飾上的金色流蘇垂下來,遮住了她的眼睛。他拼命想喊叫出來,可喉嚨發(fā)不出聲音,他努力著,終于叫了出來,但元慧纓已聽不到了。瞬間,他從陽世被拉到冥界,迎接他的,是虛弱不堪,四肢能量耗盡,僅剩一個軀干和頭顱的范其英,痛苦地呻吟著,等待著那靈魂的最終的死亡……
“?。。?!”魏恕如同受傷的野獸一般,吼叫著醒了過來。元慧纓睡在他的一旁,被他嚇醒了,趕忙爬起來,去看魏恕的眼睛——他的眼睛中滿是痛苦和恐懼。她捧起魏恕的臉,感覺到了他鬢角發(fā)梢的汗。
“魏?。课核??做噩夢了嗎?”
魏恕再也無法抑制自己,他握起元慧纓的手,看著她的臉,覺得她離他好遙遠。他放聲大哭起來,淚水瞬間漫過他的臉,氣管瘋狂地抽搐?!盎劾t,慧纓,你知道嗎?我,我根本不是魏恕,我不是……我就要走了,我沒法留下來,我就要走了,可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你們……”
元慧纓輕輕抱住他,輕輕拍著他的背,在他耳邊溫柔地說著:
“你是說,你夢見自己是另外一個人?好了好了,都是夢,只是夢,我在呢,我在呢……”
魏恕,或者說,范其英,頭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軟弱,也是頭一次承認自己無法承受這生離死別的痛苦,就像普通人類一樣。體驗到了這擊垮精神上的一切的痛苦之后,他覺得自己反而冷靜和堅強起來。他仍是一抽一抽地,用冷靜的眼神看著元慧纓,用平靜的語氣向她說道:
“其實,其實魏恕已經(jīng)死了,他的靈魂已經(jīng)死了。我是冥界金陵城的一個黑無常,范華字其英,我一直想體驗人類的生活,我問別人要了分魂,借了魏恕的肉體……可是,可是……是我搞砸了,我不能在魏恕的肉體里待下去了,我得走了……”
元慧纓看著魏恕的眼睛里再次流下淚水。雖然魏恕的表情和描述都很嚇人,但元慧纓一直是唯物主義者,只當是魏恕做了噩夢,還沒清醒過來,便點著頭,緊緊盯著他。
“……慧纓,等我走了,這魏恕就不是我了。你說過的,你愛的是失憶后的魏恕,你愛的是我,范其英。我不敢奢望你的這份愛,但我必須跟你說清楚,等我走后,如果你不愛魏恕了,或者他敢欺負你,你就離開他……”
“嗯,嗯,好,我知道了……”元慧纓的手仍在魏恕的背后,輕輕撫著他的脊梁,她的眼睛一直看著魏恕的臉,時不時伸出另一只手,為他拭去臉頰上的淚水。
“……慧纓……對不起……”魏恕仍是喃喃地說著,但他的兩具靈魂此時已很虛弱了,在激烈情緒波動下,他慢慢躺到了元慧纓的臂彎中,睡著了。
?。ㄖ星锛压?jié),加更一章。祝大家闔家幸福,祝天下有情人即成眷屬,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