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這座偌大的江南園林——潛園旁側的一扇拱形門洞,再過一條馬路就能看見那粉墻黛瓦的老房子。是石庫小弄的所在,類似于早年間上海的里弄。
喬子農背著冷母走在這石庫小弄的樣子雖有些氣促卻是氣血方剛。冷白不好意思地看了他幾眼,又疾步奔向弄堂深處的外婆家,將兩扇朱門“吱嘎”一聲洞開。門內,外婆是一副錯愕的表情,待到他將冷母背進房穩(wěn)穩(wěn)地放在一張床榻上轉身出來時,外婆才緩過神來。
“謝謝你哦,小伙子?!蓖馄旁谔梦葜虚g的一張圓桌前,將青磁壺里的大葉茶倒出一碗來遞給他,再疊聲說著“謝謝”。冷白從母親房中的窗口望出去,只見這個喬子農尷尬又被動地坐下,雙手捧著碗盞。他在與外婆的一問一答間,始終低著頭,但聲音卻是響亮的。
外婆問他叫什么?多大了?他便答,他叫喬子農,按江南人的習慣來算,今年已經虛齡二十四歲了。
外婆再問:“聽口音不像是江南人?”
喬子農再答:“我是山西人?!?p> 喬子農偶然往冷母的窗口不自覺地看去,恰巧撞見了冷白,冷白的目光避之不及。
“山西男人老成,二十四歲倒可以看作三十歲了。”這是喬子農給冷白外婆的印象:“但小伙子人品是不錯的,你姆媽跌成這個樣子,菰城人只當戲看,倒是一個外地人把她背回來了?!?p> 冷白對喬子農最初的印象卻并非是他的老成,而是他粗獷槐梧的身材以及他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要放在母親的戲里,他倒是可以去演一名武生的,冷白想。
……
二十年前,上個世紀末,冷母殷英所在的越劇團每況愈下,后來索性賦閑在家,由父親供養(yǎng)。很長一段時間里,樓里幾乎日日夜夜都傳出一個女人的低婉凄清的唱戲聲。母親的悲喜全在戲詞里,一臺從娘家?guī)淼牧袈暀C擱在臥室窗前,微風吹起窗臺上的一盆蘭花在時間里搖搖擺擺。胡琴聲悠悠地響起,著戲服施戲妝的母親圍著桌子邁開碎步,深情地唱起——如此亦真亦幻倒把真實的自己忘得干干凈凈,只記得她是菰城越劇團的臺柱子,是臺上唱了多年的花旦。
跟父親出門,她頂恨的是人家叫她冷夫人,她喜歡有人喊她殷老師。她姓殷,這個姓是動聽的,仿佛是可以直接把她喊到戲文里去的。殷老師這個稱謂顯然是強加的,沒有幾個曉得,更沒有幾個是了解越劇的,尤其是年紀輕的。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人家追的就是港劇,韓劇了,哪個還會去追越???只怕是,聽也沒聽說過。
父親在冷白心里始終是精明能干卻不失儒雅的一個的生意人,盡管并不高大,卻是帥的。母親喜歡帥氣的男子,男人惟有帥氣才能配與她一見鐘情,才能和她一起唱一出才子佳人的人生大戲。
然而一輩子畢竟是太長了,婚姻里這么長一段歲月,難保女人的青春不老,也難保男人的心里不會有別的貪戀。冷母戀上一出叫《孔雀東南飛》的戲文,只當自己是被焦仲卿休掉的劉蘭芝,她扔下父親獨自回了石庫小弄,在外婆家一住就是一月有余。她揮著水袖在潛園的水榭亭中一遍遍地演繹這戲目,反倒是成全了女兒冷白和喬子農的愛情。
……
“我等了你好久?!痹俅卧跐搱@遇見喬子農時,他的眼里躲著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是冷白讀出來的。那年深秋,他們面對面默坐著,水榭亭邊聽冷母殷英舞起水袖唱“雀離”,冷白的臉上不知怎么地,就泛起紅暈。
喬子農告訴她,他有個遠房親戚在菰城,小時候他跟著祖父母來過一回。那房親戚好像也住潛園附近的某條街巷里,四進深的房屋比起北方的院落更耐人追尋,他記得穿著斜襟布衫的小腳阿婆,模樣與冷外婆相似。她家有個水靈靈的女孩兒,大概五歲左右。他們到的那天夜里,小女孩兒尿了床,躲在被窩里哇哇地窮哭。直到第二天清早見到她,小臉上還掛著殘存的淚水,楚楚可憐的。
“你不會是在做夢吧?”冷白取笑他,誰知喬子農又反過來問:“這該不會是你吧?”冷白羞惱了,一時間竟不知怎么還嘴。
不處遠處傳來殷英的唱詞:“惜別離,惜別離,無限情絲弦中寄。弦聲淙淙似流水,怨郎此去無歸期?!?p> 殷英的眼眸流轉,隔著一座小橋望見了女兒和喬子農面對面的樣子,身心一下子跳到現實中來。她扯起尖細的嗓門喊:“冷白,你這個細貨給我過來!”
冷白接住了母親的喊叫,應聲小跑著過去,喬子農也跟著過去。
“死到那邊做啥?也不過來陪我!”冷母罵了句,隨即又自顧自地唱上了。喬子農在冷母跟前叫伯母,冷母連笑也不笑,只當沒聽見。
……
他倆即便是沒有冷母在假山處吟唱也會偶爾選擇一個周末晴好的天氣在潛園的銀杏樹下的石桌前對坐,看被深風吹皺的一潭池水,看一池的枯瘦的殘荷,聽風席卷落葉的沙沙聲。
冷白喜歡穿一件紅格子襯衫下面配一條深藍色的百褶裙外加一件同樣深藍滾著白邊的開司米外套靜坐著,看上去像個稚氣未脫的中學生,而他卻是西裝革履,一副上班族的裝束。
他告訴她,他在江南錢塘的大學校園里學的是設計,對江南的建筑和服飾都有著濃厚的興趣。告訴她,他從小就喜歡在稿紙上畫畫,畫記憶中江南菰城,畫阿婆的斜襟布衫和那個五歲女孩的玲瓏樣。他還告訴她,他的家鄉(xiāng)在山西平遙縣,那個地方從前經商的人很多,早在明清兩朝就有商人創(chuàng)辦了“匯通天下”的日升昌票號被譽為“中國現代銀行的鼻祖”。
冷白喜歡坐在潛園的石凳上聽喬子農說話,他說話好比是在講書,老氣橫秋地講起平遙的商史以及他家在菰城的遠親。他字正腔圓的普通話里就算是夾帶些山西晉中口音,冷白的耳朵也是聽不出來的。他的聲音里有北方男人渾厚,如同磁場般深深地吸引著她。
她靜坐著,聽他說話。銀杏樹葉落得一天一地一世界,水榭亭臺階前階后都彌散著細碎的落葉的情。不知不覺間,他的話音止住了,目光停在了她身上,癡癡地笑了又笑,而她卻渾然不知。
下一個周末,他們再去潛園,他會捧出一幅鋼筆畫給她,畫中是一個玲瓏女子靜坐在園中的秋景畫,那女子穿著格子襯衫下面配一條深藍色的百褶裙外加一件同樣深藍滾著白邊的開司米外套,活靈活現的——也許她就是這樣被他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