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禮監(jiān),偏殿。
聚齊一二十眾方士,趙高從頭逐一查選,叵奈其中不是肥頭大耳、就是山野村夫裝素,氣的趙高捏著嗓子,罵道:“你們這些吃閑米的廢蟲,干得這等爛事,來人,全給咱拖了下去斬了。”
眾人不知所以,只得押一般方士,這時(shí),趙高又高叫道:“且慢。”
方士以為得救,呼咚咚盡數(shù)跪伏于地,哀求道:“趙大人,饒我性命,饒我性命罷.......”
哪知趙高卻恨道:“連同執(zhí)事太監(jiān),一干人等,同處腰斬。”
聽得如此,眾人更是駭然。一時(shí)間,司禮監(jiān)牢籠尸骸遍布,血流成河。管事太監(jiān)不明趙高行徑。唯恐牽連受累,只得個(gè)個(gè)籌足家當(dāng),推得其中一伶俐人徐同。
其人置一酒席,具備美酒佳肴,拜帖請(qǐng)邀趙高之親弟趙成,席間苦哀道:“還請(qǐng)趙大人指一條通明之路呀?”
趙成把玩手中酒樽,徐同忙待侍酒遞箸,趙成道:“你這是何意?”
徐同不敢同坐,只道:“中車府令大人此番命我等抓捕方士,我等俱行其令,一夕之間,尋獲咸陽名士二十余眾。然則,卻惹得中車府令大人艴然不悅,方士連同執(zhí)行侍衛(wèi)、少府、尚令一并百余人同處腰斬。而今又委我領(lǐng)首,再覓方士,卑職惶恐,不得要領(lǐng)深意,還請(qǐng)趙大人提點(diǎn)提點(diǎn)?!?p> 趙成聞言笑而不語,只顧飲酒看菜。急得徐同汗發(fā)淋漓,忙取柜中金銀,雙手奉上,道:“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望趙大人笑納。”
趙成還是不言語,只看酒菜,不看金銀。徐同暗道:“你這頻死的惡賊,狗仗人勢的東西,酒菜不足,金銀不滿,也罷了?!毙焱荒苋ブ羶?nèi)室,端一物,黑錦帕子蓋著,紅方木盤子拖著。
趙成看他那小心翼翼地架勢,便知有了。
徐同奉之于臺(tái)面,一張笑臉難掩苦愁,卻道:“此乃孝文王年間,魏國信陵君所送之物件,名曰‘黃玉玨’。卑職不才,空做擺設(shè)。還請(qǐng)趙大人參詳參詳?!?p> 趙成怎么的不知,宮中宦臣,為人多狡黠,家中皆藏諸般好物什。只見他手托黃玉玨,雙目放光亮,口中卻稱:“君子不奪人所好,我且借兩日玩玩,?!?p> 徐同見他收下,便敢坐下侍酒,道:“卑職惶恐,不知中車府令大人想要尋個(gè)怎樣的方士?”
趙成問道:“你看今日這二十方士如何?”
徐同回道:“皆乃無膽鼠類,見得車府中令大人便都雙腿發(fā)軟,不曉言語。”
趙成撇他一眼,笑道:“這便是了?!?p> 徐同道:“恕卑職蠢鈍,請(qǐng)趙大人明示?!?p> 趙高只顧看手中黃玉玨,不勝其煩,只道:“既無膽,那便尋個(gè)有膽的;既不能言語,那便尋個(gè)能說會(huì)道之人。夜了,咱回了?!闭f罷,趙成端著黃玉玨遍要起身,卻也不忘取走臺(tái)上金銀。
徐同暗自叫苦不迭,偷雞不成反蝕米。正煩惱間,其弟推門而入,見之悶頭飲酒,便問道:“兄長何故如此苦惱?”
徐同掩門與其弟悄悄說出個(gè)中來龍去脈,徐福聽完,言笑晏晏,多時(shí)不止。徐同問道:“兄弟心中甚是苦悶,切莫笑也?!?p> 徐福依舊春風(fēng)拂面,笑顏吟吟,假模假樣道:“確是可惜,可惜?!?p> 徐同道:“兄弟恐日中過不得明日午時(shí),你怎的這樣開心。果真是大難臨門,情誼薄么?”
見兄長這般苦愁難掩,徐福方才正色直言,道:“兄長不要誤解,我只笑兄長平素精明非常,今日這般糊涂,竟叫趙成那不成材東西哄去了黃玉玨。豈不是可笑,可笑?!?p> 徐同聞其深意,驚問道:“兄弟可有良策?”
徐福道:“兄長只管明日帶我去見中車府令大人,兄弟我自會(huì)應(yīng)對(duì)?!?p> 徐同道:“兄弟不要大意,此事非同小可,何況連同其弟趙成都不明其意。怎能冒然送你去見趙大人,這不等同送你去絕路嗎?“
徐福一派若無其事模樣,只道:“兄長大可不必?fù)?dān)心兄弟,中車府令大人尋個(gè)方士罷了。難道兄長忘了我乃御醫(yī)府醫(yī)師?”
徐同道:“這又如何?”
徐福搖頭笑道:“兄長果然閉塞,方士不過是略懂些醫(yī)石湯藥之法,招搖撞騙之人,我乃自幼學(xué)習(xí)醫(yī)術(shù),糊弄趙高之類,算不得難事。兄長大可放心?!?p> 徐同實(shí)無他法,夜飲苦酒至天明,方才領(lǐng)了徐福前往司禮監(jiān),覲見中車府令趙高。
卻說趙高自這兩日秦王政連連私晤李斯,使之妒火中燒,唯恐君心遠(yuǎn)去,權(quán)勢頃刻覆滅。趙高其母乃前朝罪人,于刑獄內(nèi)誕下趙高、趙成兄弟,二人皆為隱宮,天生宦人。自秦王政登基為帝,趙高常奉左右,善巧言,識(shí)色令,獻(xiàn)媚人主,得獲高位。如今楚人李斯深得王心,以致趙高惶惶不可終日。
卻見徐同領(lǐng)其弟徐福前來,頓時(shí)大為光火,尖聲罵道:“你這廝好大的膽子,讓你尋拿方士,竟帶同你兄弟來蒙騙于我?!?p> 徐同當(dāng)即嚇破心肝,跪伏于地,身顫不已。只奈心中哀嚎:“我至罪過,明知死罷了,何以連帶了兄弟,虧無顏面面對(duì)泉下先祖吶?!?p> 哪怎知,徐福面不見俱,反之大聲嗤笑。
趙高迎聲望去,見那人矮若木墩,形似陀螺,見他如此情景,還能神采飛揚(yáng),心中甚是喜歡。只是,徐福隸屬御醫(yī)府醫(yī)師,人盡皆知,這該如何?趙高左思右想不得,便出聲問道:“你這廝為何發(fā)笑?”
徐福叩拜道:“卑職不敢說?!?p> 趙高道:“且自說來?!?p> 徐福道:“蓋長鱗凡介之品無知也,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卑職雖就任御醫(yī)府醫(yī)師,然則幼年得幸曾拜于鬼夢(mèng)先生門下,暗修十年術(shù)行。實(shí)乃真正方士?!?p> 趙高道:“哦?可有證明?”
徐福道:“毋需證明,卑職師父乃東海神人,常居海外仙島。早年卑職因年幼貪玩,墮于萬丈懸崖,父母兄弟皆謂我已死,在崖邊哭泣。然忽現(xiàn)一老者,踏云而至,見卑職家人哀傷,就問何事,知我墮崖,便倏地縱身至崖底,凌空托我上去。父母見我生息全無,哭的更是傷心。老者卻道無妨,從懷中取一靈丹,送之我口,我便才死而復(fù)生。因是我已走輪回道,雖身生,但形體確還是墮崖是孩童模樣。”
趙高道:“不知尊師身在何方?”
徐福道:“我?guī)煾敢咽切蕹芍?,不在輪回之間,不拘家舍煩憂,終年仙游海外諸島,遍尋人間仙境。恕卑職也不能知曉師父身在何方?!?p> 趙高道:“這般難尋,有甚用處?!?p> 徐福道:“可有用,也是無用?!?p> 趙高道:“何為有用?何為無用?”
徐福道:“尋至師父,則能得成上妙仙術(shù),不墮輪回道,不經(jīng)生死路,不嘗病痛苦難;若尋不得師父,萬般皆是空?!?p> 趙高疑道:“既你已師從尊師,可得成上妙仙術(shù)?”
徐福道:“卑職不能得,卑職已經(jīng)生死路,魂滅了五分,故只得了個(gè)不常病痛苦難?!?p> 趙高道:“故事雖妙,卻不能看破真假,灑家怎能輕信于你?”
徐福道:“卑職手中尚留有師父親賜仙丹三粒,趙大人可以一嘗?!?p> 說罷便于從懷中掏出,供奉給趙高。趙高笑逐言開,忽的,心中暗唱道:“不好,灑家若是今日先吃一粒,屆時(shí)秦王疑慮,只得兩粒,如何讓人先行試藥問果,不可不可。量這廝不敢欺瞞于我?!?p> 想至此地,趙高笑逐言開,知他是個(gè)圓活人。縱然不是個(gè)真方士,也定曉得些攝身之道。即便斥退殿中眾人,與徐福以禮相待,口稱:“徐醫(yī)師真乃我朝中良才,御醫(yī)府可就埋沒了你。如今秦王喜好人才,不拘出身,你即隨我前去面見秦王,定必前途無限。”
徐福也不推遲,欣然跟從,轉(zhuǎn)至蘄年宮。宦者令請(qǐng)奏,回信曰:“大王正與左丞相商討政事,請(qǐng)中車府令大人容后聽宣晉見?!?p> 趙高與徐福侍立階下,不敢離去。因問宦者令,道:“李丞相入殿幾許時(shí)候?”宦者令答道:“足一晌午?!壁w高聞之心中甚憂,更是隱忍后竅疼痛,苦站佇立。
然則如何?果不出其所料,李斯獲秦王政親令,于地牢漏夜密審楚宗正,終探得一分要領(lǐng),遂至蘄年宮回稟。
李斯深知“長生之法”乃違天理倫常,居五德之外,四時(shí)不容,萬不可為他人知曉。李斯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故志在謀求拜相封侯,既秦王政曾明言示下,李斯又怎不力求結(jié)果?
地牢內(nèi),爐火熊旺,不知天時(shí)。
獄卒具備茶水湯食,好生招待楚宗正,只不許她合眼。待她略一困頓,獄卒便是冰水淋漓伺候。宗正本是皮開肉綻之身,每每冰水淋來,皮復(fù)開,肉復(fù)現(xiàn)。玲瓏人兒漸消敗,雪白肌膚萬點(diǎn)紅。乍一看,是妙人;細(xì)端詳,是一絕妙人。
李斯在那牢外觀測良久,已是了然。便入牢中,先與宗正行平拜禮,道:“宗正大人,可曾想通?”
宗正假意不懂,反問道:“李丞相,所問何事?”
李斯揮手撤退一眾獄卒,道:“君子言必有中,事出有由。今困宗正于此,實(shí)是無奈,還望宗正大人見諒?!?p> 宗正道:“李丞相欲問何事?”
李斯道:“其一,那少年郎可是昌平君?其二,宗正大人何以久保容顏?”
宗正道:“是又如何?不是又便如何?我為何要告于你知?”
李斯莞爾一笑,道:“你不得不說。”
宗正聞之不應(yīng),李斯又道:“秦,以法為制,以吏為師,民心向上,乃六國之強(qiáng)者。秦王政雄韜偉略,經(jīng)有蓋世之氣魄,容人之海量,將才謀士皆為之效力??v觀星象,紫微帝星現(xiàn),明君既出,中原大統(tǒng),乃是大勢所趨。如今楚國盡滅,城池土地盡歸秦王,宗正大人身處王土之內(nèi),莫不是君王子民。又何故這般閉塞?!?p> 宗正道:“惶惶如喪家之犬,恓恓如甕中之鱉,嗚呼哀哉?!闭f罷,迸流亡國淚。
李斯又道:“宗正大人大可不必這般傷心,世事變遷無常,君主更替常有。凡帝王者之將興也,天必先見祥乎下民。秦能破楚,止兵強(qiáng)不可,止令強(qiáng)不可,必須民心所向。”
宗正大人哀嘆道:“我族歷代侍奉楚王,傳至吾輩,又豈能另奉二主。李丞相不必多言。我心意已決。”
李斯道:“宗正大人誤解了,李斯并非前來勸說宗正大人?!?p> 宗正道:“既是如此,李丞相又何需費(fèi)此力氣?!?p> 李斯道:“宗正大人還不曾告知在下,何以昌平君容顏反陽?!?p> 宗正道:“不過是湯藥滋補(bǔ)所致,并非難事?!?p> 李斯道:“那少年郎確是昌平君?”
宗正道:“昌平君乃秦王政此封,他的容貌,秦王政豈能不知?”
次早,秦王政退潮,李斯即隨昭入宮,與秦王政密會(huì)。李斯跪地叩拜,奏曰:“臣夜審楚宗正,未得關(guān)鍵訊息,請(qǐng)大王恕罪?!?p> 秦王政早于地牢之上,牢中之事,看的個(gè)一清二楚。卻故做不知,反問道:“可曾說些什么?”
李斯奏道:“她說不過是一般湯藥滋補(bǔ)所至?!?p> 秦王政悶聲道:“寡人不信?!?p> 李斯道:“吾王英明,長生之法,雖是民間傳說,但未必空穴來風(fēng)。今有昌平君反陽為例,不可謂不神奇。具臣細(xì)查宗正大人牢中狀況,還有神奇之處?”
秦王政疑問道:“怎的神奇?”
李斯道:“臣原想,王翦大將軍素來秉節(jié)持重,行事也諸多迂腐,何以這次送一妙人女子前來?定不是以女色上供吾王。而是,王將軍窺測一些不同尋常之處。臣初以為,宗正大人,不過是較尋常女子容顏顏色些。怎么的昨夜見時(shí),卻真有不妥。”
秦王政忽道:“李丞相不要如此啰嗦,快快說來。”
李斯道:“是,大王。臣瞧宗正前夜間所受鞭傷,愈合迅猛。若非獄卒不多時(shí),便叫她冰水加身,恐怕她今已是原本模樣了。”
秦王政道:“哦?”
李斯奏道:“臣不敢妄加揣測,臣只見她那鞭傷見皮亦見肉,牢內(nèi)熱如炎夏,卻不見傷口濃化,也不見結(jié)痂,反是鞭口愈來愈小?!?p> 秦王政狐疑道:“哦?不曾看錯(cuò)?”
李斯奏道:“絕無錯(cuò)漏,故此臣篤定不日內(nèi)必將取得長生之法?!?p> 秦王政忽而轉(zhuǎn)身望空中烈陽,眼畏強(qiáng)光而不得不轉(zhuǎn)向其他,叵奈暗想道:“日正當(dāng)空,山河明;水流千里,萬物生;寡人居高位,統(tǒng)萬民,只與螻蟻同壽輝。惜哉,惜哉?!毕胫链说兀赝跽銎鹄钏沟溃骸按四朔浅V?,虛實(shí)不真。李丞相與我知己,故不等令其二人知曉?!?p> 李斯禮拜道:“臣得吾王垂青,位極人臣,祿賜百億,臣不能亦不敢忘恩。”
秦王政道:“李卿足智多謀,問審一事于你并無多難。只是你乃文人弱力,它時(shí)若遇強(qiáng)人犯來,恐不能安然?!?p> 李斯奏道:“臣亦想此一遭,故王翦大將軍辭官之時(shí),臣私問王將軍討要來一人。”
秦王政明知顧問道:“何人?”
李斯道:“此君乃是王翦大將軍之長子,王賁。其人八歲能論軍政,十歲即可領(lǐng)兵破敵,身高七尺有二,壯似蠻牛,力頂千金。絕一強(qiáng)人也?!?p> 秦王政道:“得此力士助你,寡人心中大石便又輕了一分?!?p> 李斯進(jìn)而奏道:“臣惶恐,得道之大成,必經(jīng)千苦萬難。此去前路,不懼鬼神來往,只怕人皆裝神作鬼。莫不可急,急不可得也。”
秦王政道:“諸般如此,寡人也料得一二。李卿可有思路?”
李斯藏笑于心,口道:“臣預(yù)備行三步?!?p> 秦王政問道:“怎么的三步?”
且看李斯正欲奏答,這時(shí)宦者令于殿外朗聲請(qǐng)旨,道:“陛下,中車府令大人于殿外請(qǐng)旨覲見?!?p> 秦王政道:“且候等?!庇滞钏沟溃骸袄钋淠阕岳^續(xù)。”
乃不知趙高于殿外苦等三個(gè)時(shí)辰,仍不見李斯從殿中出來,委實(shí)挨不過后竅疼痛。趙高冷哼一聲,領(lǐng)著徐福便出了蘄年宮。
直至次早,趙高出班跪地叩拜奏道:“啟稟大王,臣今有事啟奏?!?p> 秦王政道:“哦?何事?”
趙高奏道:“臣欲舉薦一人。其人藏于朝中,隱于市內(nèi)?!?p> 秦王政聞之不言,側(cè)望那跪地之人。
浩浩文武臣,巍巍咸陽殿,寂若深潭,靜似冷月。趙高額前細(xì)珠密布,心中戰(zhàn)鼓哄哄,只得牙一咬,手撐地,叩拜道:“傳御醫(yī)徐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