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宮,正殿。
君王高坐三十六級臺階之上,冕旒之內(nèi)神色肅然,他的目光停留在遠跪于次殿的斥候,不辨心緒。
趙高低著頭,余光瞥向秦王,許久,趙高說道:“大王,王翦將軍派斥候于次殿請旨?!?p> 秦王政巋然不動,道:“王翦大軍何在?”
趙高奏道:“稟大王,王翦將軍率大軍已至咸陽城外一百里駐扎?!?p> 秦王政道:“李斯,你怎么看?”
咸陽宮大殿巍巍,落針有聲,文臣武將無不屏息靜聽。他們靜立于高臺之下,依品分班,宛若螻蟻,匍匐于秦王政腳下;他們驚懼于秦王政的威嚴,好似網(wǎng)中魚蝦,瞬息生死之間。
這王翦恐過于居功自傲,攻楚一戰(zhàn),非舉秦全國之兵力六十萬大軍不可,一年之間,五令斥候由楚飛馬回秦,向大王討要金銀、田地、官爵,如今攻楚大事已成,卻于咸陽城外駐兵不前,莫不是心起忤逆?
眾臣無不心中腹議打鼓,恐受牽累。
李斯聞聲而出,只見他輕移舉步,揮袍跪拜叩首,高聲奏道:“稟大王,王翦將軍攻楚有功,且年事已高,如今討要封賞,情理之內(nèi)?!?p> 秦王政道:“可行。李斯這便與王將軍回帖,說寡人準了?!?p> 斥候拜領李斯回帖,快馬加鞭,半日不足便至王翦帳前,蒙武手持回帖,疑心道:“秦王準了?!?p> 王翦拂過二尺白須,道:“意料之內(nèi)。”
蒙武不解,問:“王將軍此次攻楚,何以三番五次命斥候回朝討要封賞?卻也不過是良田千頃、黃金萬兩,官邸一座?”
王翦寬身座下,道:“兔死狗烹,楚國幅員遼闊,糧食充備,精兵良將百萬之眾,我等若不舉國之兵,絕無可能取勝。秦王政多疑,此番率兵六十萬,實乃傾巢而出,我若不貪財貪名自保,回朝之后必定命不久矣?!?p> 蒙武道:“將軍說的是?!?p> 王翦問道:“楚王如何?”
蒙武道:“楚王甚好,雖然敗軍之王,卻不見懼色。數(shù)日水米未進,不見容顏頹敗,反倒面色紅潤,愈發(fā)年輕俊美。”
王翦道:“哦?可知個中緣故?”
蒙武道:“將軍還記得楚國那位女宗正?”
王翦瞇起眼,連連拂過白須,七尺身軀沉重地壓在那張簡易的凳子上,仿佛千斤之石壓心頭,令人喘不的氣。
想起擒獲楚王那日,楚王俯身長跪于祭祀殿,顫抖得像一只受了驚得狗,毛發(fā)具顫。身邊除卻一位年齡不過二八芳華的女子,空無一人。見那女子通身紅妝,出塵脫俗,恰似仙子現(xiàn)凡。委帽冠色如鮮血,裙裾裹身勒出婀娜腰姿,眉心點一火樣血紋,半分不像祭師巫師。
蒙武又道:“據(jù)聞楚國宗正通曉長生之道。”
王翦道:“蒙將軍不可輕信鬼話,世間豈有長生之道,不過比尋常醫(yī)師多知道些養(yǎng)生法罷了。”
蒙武聽言,此去無話。
豎日,王翦率大軍入城,綿延三十里不絕。
隆隆寒冬,艷陽高照四方,咸陽城百姓歡聚兩道,齊迎榮歸。
只是,只是大軍之間兩輛馬車叫人疑惑。黑布遮的馬車四四方方嚴絲密合,四周各有四十九名軍士把守。
眾人皆猜黑布內(nèi)定是楚國大王與項燕大將軍。
卻不知,馬車直驅(qū)咸陽宮,后各分由十六名軍事將黑布與馬車分離,黑布內(nèi)的牢籠半刻不停抬入咸陽宮大殿。
王翦卸甲上殿,行君臣跪拜禮,朗聲道:“吾王萬歲,王翦信不辱命,破楚而歸。特獻上楚王昌平君,和一妙人?!?p> 秦王政高坐于三十六級臺階之上,漠然良久,望著巍巍大殿內(nèi)那兩座突兀的黑布牢籠,緩緩說道:“日久不見,王將軍打的什么啞謎?”
王翦朗聲道:“吾王在上,臣不敢造次?!?p> 秦王政道:“請王將軍揭迷?!?p> 王翦方才起身,示意同跪于身后的蒙武揭開黑布,只見兩方黑色牢籠,一則男子俊秀不凡,容色艷麗不亞于女子,絲毫不見牢困倦容;一則女子更是美艷不可方物,尤是眉間火形紅妝,好似天上仙子落凡,玲瓏通透。驚的文官愕然,武將動容。只因懼怕三十六級臺階之上的秦王政暴戾,唏噓之聲不敢高呼。
秦王政大不為然,冷聲道:“王將軍這是何意?”
王翦此時也是驚愕不已,一時未聽見秦王政問話。
良久,趙高清咳提醒道:“王將軍,王將軍何以送上一對璧人???”
王翦汗如雨下,“嘩”一聲跪地不起,身顫如蟻爬。
昌平君年屆五旬,大軍攻入楚國王宮,抓取的卻也是一名垂垂老者,怎今日殿中老者變俊秀少年,這該如何是好?
趙高冷笑于心,雙目不見俊美璧人,直指王翦道:“敢問王將軍昌平君何在?”
文臣武將還未能從牢籠內(nèi)一對璧人絕世驚人的容顏中醒來,巍巍大殿又生起一番事端。
咸陽大殿縱深十八丈,橫行十八丈,雖有暖爐一百二,燭臺一百二,卻也不能消減殿內(nèi)半分寒意。
王翦聞言,連跪拜在地,額叩青磚,悶聲轟響,
王翦駭于昌平君幻變成少年郎,余光所至,眾臣莫不呆然,只秦王政巋然不動。王翦一時無計,只得告道:“請吾王恕我之罪,容我細數(shù)告來。”
秦王政道:“王將軍攻楚有功,何罪之有!不必驚慌,慢慢說道?!?p> 王翦道:“臣下幸得吾王浩恩,領軍六十萬,時值年歲,終取楚國都城壽春。攻破之際,臣下即命眾將擒拿楚國君王昌平君,怎奈壽春王城九宮三十六殿遍尋不得。連連三日,方于壽春祭祀殿擒獲昌平君。臣下入楚之時,曾聞得楚國有一族妙人,能制丹,善醫(yī)術。便一同將楚國宗正擒拿下,預備獻于吾王。不料臣下懈怠,只恐妙人仙子容顏騷惹軍心,遂將昌平君與妙人以黑布遮掩。沒奈何,不曾親自翻查。這般變化,匪夷所思,沖撞了吾王。”
秦王政道:“王將軍天命之年為國沖陣,今又費心送上妙人,豈能有罪之禮。寡人今日見黑布打開之時,眾臣無一不是目不轉(zhuǎn)睛,足見王將軍顧慮是對的。既是突然變化,寡人就讓你在這大殿之內(nèi)查問清楚如何?”
王翦道:“謝大王不罪之恩?!?p> 秦王政忽而高聲道:“王將軍自便詢問?!?p> 王翦領旨三叩方才起身,環(huán)視殿堂,文臣武將似夢未醒,王翦大喝一聲道:“昌平君、楚宗正,見我秦王還不快快跪下?”
雷霆之聲,重擊心里,文臣武將如夢初醒,適才驚覺不妥。但見那俊美男子,軟癱在地,眼睛睜若銅鈴,身顫不已,屎尿同流,一張臉說不盡的恐懼道不完的害怕,霎時間咸陽殿污穢氣四溢,;到是那個妙麗女子,視殿堂于無物,站似松柏剛正,面若木刻無情,完全不將身高足丈的王翦放于眼中。見王翦大聲問詢,便也不疾不徐,便道:“王將軍,你雖能強兵豪取我楚國國土,卻不能強要我楚國民心。昌平君雖是敗國之君,按禮制,卻與秦王同平,豈能相跪?”
王翦道:“你又何以不跪?”
妙人道:“我乃祭師宗正,可跪天地,可跪三皇五帝,卻跪不得秦王。”
王翦道:“大膽,你這女子好生狡辯?!?p> 妙人道:“王將軍若不懂禮制,可向貴國有學之士討問討問?!?p> 王翦聽聞,卻是如此。祭師通陰陽,敬鬼神,此人能言善辯,與之多纏必會理虧,若辱沒秦國國體,惹秦王政震怒更是大事不妙。王翦當生一計,當即跪叩于地,道:“吾王在上,臣下乃武夫,不善言辭,懇請吾王準令李斯大人查問此事?!?p> 秦王政見妙人言詞有聲,知是不凡人,心內(nèi)正擔心王翦辱了秦國禮制,就準了王翦請求。
李斯跪叩秦王政領旨,此時天色愈暗,寒氣漸重,那女子裙裾單薄,李斯有意等了半久,見那女子稍露寒頹之色,方才向那妙人平拜,便問道:“下官李斯,欲請教宗正大人幾個問題,可否?”
那妙人道:“你我同為楚人,問便問吧?!?p> 李斯道:“宗正大人年方幾許?隸屬宗正幾時?”
妙人道:“自上月入冬,虛度了十六個春夏,做了十四年的宗正?!?p> 李斯聞言一驚,眼前這女子身段模樣不過二八年華,是怪是也不怪。楚人皆知楚國宗正一族皆母女密傳,十八位宗正,復十八年暗退,凡宗正個個品貌不凡。此時一見,果真出人意表。李斯悄悄壓下驚嘆,又問道:“宗正既已就位十四年,那便知昌平君音容如何咯?”
妙人道:“自然知道?!?p> 李斯高聲喝道:“還不快快將昌平君蹤跡說來。”
妙人指著少年道:“王將軍已將其擒拿,那人便是了?!?p> 李斯道:“宗正哪里話,昌平君時年四十有八,又怎會是這般少年郎模樣?!?p> 妙人道:“大人既是不信,又何來問我?”
李斯正要復問,秦王政揮手阻斷,當即退朝不議。秦王政命宦者令密宣李斯、王翦、蒙武于蘄年宮聚事。
是夜,深寒,蘄年宮燈燭冷明。秦王政居正,李斯、王翦分左右伺座,蒙武居下堂跪拜,趙高于后殿等候聽喚。李斯、王翦不敢不坐,坐得是兩膝并顫。卻見秦王政問道:“諸臣見之如何?”
李斯起身奏道:“楚國宗正上不從國法,下不巡法令,歷代祭師只為君王一族伺候。不事人情禮制也是常事。”
王翦也起身奏道:“吾王圣明,臣下覺有不明?”
秦王政問道:“你二人乃我大秦文武二柱,今夜無須行君臣之禮,坐便是了。只消說來怎的不明?”
王翦奏道:“臣下親自擒拿那宗正與昌平君,途中分派精兵二百余人看管,且軍級法嚴厲。宗正還倒是宗正的模樣,今昌平君卻憑空幻化成了少年郎。此事怪誕非常。”
秦王政遂問:“途中可有奇事?”
王翦道:“一路平安無事,只是軍中多有謠言?!?p> 李斯追問道:“怎的謠言?”
王翦轉(zhuǎn)向蒙武道:“還請蒙將軍細說?!?p> 蒙武奏道:“臣查各屬兵組,眾口一致,盛傳昌平君恐乃妖人轉(zhuǎn)世,為尋得長生之法,枉顧家國子民?!?p> 秦王政聞言,盯著蒙武,目光盡是戾氣,冷問道:“長生之法?”
蒙武雖伏地口頭,當即好似冷氣突襲,嚇得一個激靈,顫聲回道:“臣......臣下聽得是如此,據(jù)......據(jù)看守昌平君軍士上......上復,昌平君連日米水不入,形容不見退敗,卻愈發(fā)光彩照人。漸而久之,軍中多有傳說,只道是‘昌平君返老還童,不老于世?!?p> 王翦、蒙武如坐針氈,縱使蘄年宮暖如春陽,額間還是冷汗飛凸,恐秦王政降下一個“妖言惑眾、瞞上欺下”之罪。哪可知道,秦王政心中暗道:“寡人雄心萬丈遠,志統(tǒng)中原大地,創(chuàng)千秋萬代之基,卻恐終歲有命,不能長生不老?;蚪袢彰鏁骄?,亦未可知...........“正沉吟間,李斯忽道:“臣乃楚國人士,年少師從荀卿,曾聽得老師講說‘帝王業(yè),長生成’。而位正楚少隸,又聽聞楚國宗正不同凡來,女族單授,容顏常駐。這般云云說法。”
秦王政聞聲不顧,卻問王翦:“王將軍,個中可有差池?”
王翦即刻奏道:“臣下身受王命,不敢有半分差池??词剀娛拷允浅枷掠H信隨從中的精兵干將?!?p> 秦王政高聲令道:“昌平君一事切勿再提。王將軍聽令,即刻處決昌平君,凡知曉此事一干人等,盡數(shù)不留,殺無赦。李斯,你火速前去密審楚宗正。務必探出長生之法。”眾人依言領領拜別。
卻說這頭王翦自蘄年宮議事結束,心內(nèi)多憂慮,遂取道李斯丞相府。二更天,月隱。丞相府側(cè)門未關,王翦令隨從在外等候,徑直入內(nèi)。見一仆從于門內(nèi)等候,仆從道:“來人可是王翦大將軍?”王翦道:“正是?!逼蛷墓虬莸溃骸袄钬┫嘤谥型サ群?。”王翦聞言大驚不已,見李斯遂問其怎知他將來。
李斯道:“我知今日之事甚是棘手,又見將軍面帶憂色。便猜想將軍或?qū)⑦^來?!?p> 王翦贊道:“李丞相不愧為群臣之首,才智過人。如今昌平君一事荒唐古怪,即刻處決并非難事,怕只是咸陽殿悠悠眾口難堵。”
李斯道:“將軍毋需驚慌,我有一計。”
王翦道:“愿聞其詳?!?p> 李斯道:“王將軍先命蒙將軍處決看守軍士,其后私下行處決昌平君,再調(diào)換一年若昌平君男子,謊稱此人即是楚國君主,命人于市集公然處決。事不宜遲,今夜行動,我與你同去。”
王翦道:“李丞相且慢?!?p> 李斯道:“有何不妥?”
王翦道:“秦王政命我將知曉此事之人盡數(shù)不留,我這幾番思量,今日咸陽宮殿有文臣三十六、武將三十六、理事太監(jiān)二十八、宮婢二十八、護衛(wèi)一百八十人,該如何處置?”
李斯笑道:“王將軍多慮,斯人盡數(shù)沉迷于楚宗正之美色,顧不得旁的一些?!?p> 王翦見李丞相這般坦然模樣,故不再多言。
卻說李斯攜手王翦同至行宮,遣眾看守軍士于殿外等候,只待一親信隨從。三人先進昌平君內(nèi)廷,見那昌平君軟如膿皰,卷在墻角。親信正要揮刀刺他,李斯急道:“且慢?!庇H信隨即頓手收刀。
卻見李斯緩步走至昌平君跟前,道:“你可是昌平君?”
昌平君慌而不知言語,只嚇得眼淚鼻涕同流混合,發(fā)絲糊迷了臉,一股子污穢惡臭,那還有咸陽殿里的俊秀非凡的模樣。李斯命親信脫開昌平君衣服,查看背后可有一道三寸長的黑紫圓印。
親信查探之后,對李斯道:“稟丞相,確有一三寸的黑紫圓印?!?p> 李斯自言自語道:“是昌平君也,是也?!?p> 王翦道:“李丞相,此意如何?”
李斯不聞其言,自命親信揮刀斬去昌平君人首。
“咕咚”一聲悶響,昌平君的人頭如球一般滾落于地,仿佛是晨鐘干裂的嘶喊,蒼涼地預示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