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河遇事緊張的毛病似乎總也改不掉。從小學(xué)時的那次六一兒童節(jié)開始，化了粉色臉頰、穿著一身大紅大綠衣服的里河要從舞臺的一側(cè)和其他小朋友們排著隊一起上場，她激動得要命，四處蹦蹦跳跳，這里看看那里瞧瞧。聽到臨上場老師的呼喚，散了的小朋友們又重新排好隊，從舞臺一側(cè)準備上場。里河穿過舞臺這邊擁擠的人群，昂首闊步地走到舞臺上，興致勃勃地跳起舞來。她跳得忘我，完全沒有注意到臺下有些人在捂嘴悄悄笑。等到下了臺，里河伸手一摸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發(fā)散著，她去照了鏡子，才發(fā)現(xiàn)頭上一邊的蝴蝶結(jié)早已經(jīng)被人群擠下去了，她頂著半散的頭發(fā)在臺上跳了足足三分半鐘的歡快舞蹈。
等到第二年的兒童節(jié)，里河又被選為舞蹈小組的成員，她在晚會開始前強烈要求老師不要再給她弄花里胡哨的造型。于是在一群扎著五顏六色頭花的女孩子們中，里河頂著簡單的皮筋綁好的頭發(fā)酷酷地出場了。直到上場前，里河一直讓前后的小朋友死死盯住她的頭發(fā)，生怕哪根皮筋再斷掉。這次的演出十分順利，里河吸取了上次的教訓(xùn)，沒有那么沉醉地跳了，她時不時地小心瞟著臺下的觀眾，下面反應(yīng)很好，每個人的表情都很認真，里河才終于慢慢放下心來。到了最后一個舞蹈動作時，里河有種大功告成的感覺，她激情地把那塊四方手絹往天空一拋，正巧一陣微風(fēng)吹過來，小小的手絹不偏不倚地落到了臺下校長的頭上。校長的頭發(fā)很旺盛，脖子很長，穿一身黑黑的西服，頂著那塊白白的手絹，從遠處看像是一只謝了頂?shù)臑豕请u。
小朋友們下臺的時候要回收好自己剛剛?cè)映鋈サ氖纸?，里河小心地湊到校長的面前，校長在人群笑出第一聲的時候就把它拿下來了。他看看面前的里河，有一點點羞惱，但又要顧及顏面，他把手絹交給里河的時候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四年級二班的里河是吧？”里河發(fā)出一聲小小的“嗯”，拿了手絹之后飛快地跑了。
從那以后，里河再也沒參加過小學(xué)里的任何聯(lián)歡活動。
不僅如此，在往后的很多重要事情來臨時，里河心總是跳得很快，等到那件事情結(jié)束了，里河才終于可以放下心來，心情又會變得輕快許多。
開學(xué)的前一天晚上，里河又犯了這個毛病，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她開始想象高中生活是什么樣子的、她會被分到幾班、十一會被分到幾班、同班同學(xué)里有沒有認識的人、開學(xué)的軍訓(xùn)累不累、要學(xué)的東西多不多、老師會不會像初中的英語老師一樣嚴厲、在學(xué)校待多久會開始想念自己的家……
爺爺剛剛上來看過她，告訴她“在新的學(xué)校里心氣不要過高，不要太過冒尖，最好多交點朋友，要認真學(xué)習(xí)，不要擔(dān)心這里的情況……”里河一一記下來。
他還說“明天不能去送你了，你起得早點，我給你下一碗蔥花面。然后咱倆帶著行李去跟十一一家人匯合，我送你們到火車站，之后你就在火車上跟著他們走吧。要有禮貌，不會的、不知道的東西問十一的爸爸媽媽就好了。”
里河一邊仔細聽著一邊點點頭：“知道了爺爺。”
爺爺說了很多，等到最后好像沒什么可以交代的時候，以“東西都收拾好了吧，千萬別忘帶什么東西”作為整個談話的句點。在聽到里河的“都收拾好了”后他起身準備下樓。
他臨出門前看到了窗邊那支插在水里的、枯了的月季花，“里河，花都黃了，怎么還不扔掉？”里河回過神來“啊忘記了，爺爺下樓的時候幫我?guī)氯グ伞！?p> “嗯，好。”他把門關(guān)過來，帶著那支花下了樓。
等爺爺?shù)哪_步聲遠了，里河從床上翻身起來，再次仔細檢查了要帶的行李之后才放了心。
她又回到床上，腦海里生出無數(shù)個新場景和新人物，像是在打怪升級一樣，里河在迷迷糊糊的諸多陌生場景里睡著了。
第二天的里河在鬧鐘響之前就醒了，天蒙蒙亮著，里河聞到了樓下傳來的蔥花爆炒的香味。她迅速地穿好衣服，再最后看一眼自己的房間，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下了樓。
里河坐在飯廳里等著，等到一碗香噴噴的、漂著油花的蔥花面上了桌。里河用筷子挑起面條來，吹幾口，熱乎乎地就下了肚，面條進到胃里還是很熱，里河不停地往外呼著熱氣。爺爺覺得好笑“今天這碗面是特供給你的，別的孩子都沒有，你急什么，慢慢吃?！?p> 里河嘴里的面條咽下去了，熱氣還在，她喝了一口水：“我怕十一等得及了?！?p> “不急不急，十一他們七點半在家門口等著，現(xiàn)在離七點還差十分，早著呢。你慢慢吃，我去煮其他孩子的飯了”他從座位上站起來，留里河一個人在飯桌上。
喝到一半，里河發(fā)現(xiàn)面中間還臥了一個雞蛋，滑溜溜的皮包著緊實的蛋黃，上面粘著一小塊有點糊了的蔥花。碗里的熱氣還在滋滋往上冒著，里河覺得眼睛被這熱氣熏得有點難受，她眼眶變得紅紅的，然后繼續(xù)低頭吃著那一碗面。
孩子們陸陸續(xù)續(xù)地起來了，他們一個接一個地來到飯廳，看到里河姐姐早早的在那里坐著，面前擺一個空碗，他們就意識到了今天是她開學(xué)的日子。
“開學(xué)要好好聽老師的話哦，不然會被打手掌心，我被打過一次，可疼了！”
“里河姐姐，你回來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學(xué)校里的飯菜好不好吃，爺爺燒的菜我都快吃膩了?！?p> “我也想坐火車出去玩，可是大爺爺說我現(xiàn)在太小了還不能出去?！?p> 里河耐心聽著孩子們好笑又帶著童真的話，一一給他們回復(fù)，最后她提高音量沖大家喊道“你們一定要好好聽大爺爺?shù)脑?，不準淘氣，不準天黑了還不回來。要好好寫作業(yè)，要多幫院長做事情。等你們數(shù)上21個數(shù)我就回來了?！?p> 爺爺正好從屋里出來，“時間到了，我們快走吧。別讓十一他們等急了”然后他轉(zhuǎn)身對著孩子們，“你們先自己好好吃飯，我送完里河就回來?！?p> 里河和爺爺提起行李向門外走去。身后的孩子們大聲地一句句重復(fù)著“里河姐姐再見！里河姐姐再見！”
“再見！再見！”里河沒辦法擺手，只能用更大的嗓門回應(yīng)他們。
在十一家門口碰到后，他們寒暄了一會，一塊走向里河街的火車站。
爺爺沒買票，只能在行李傳送帶那里停下來。他握住十一爸爸媽媽的手“到了那里就拜托你們了。”然后又握住十一的手“在學(xué)校里可能就你們兩個親近的，多照料照料里河。”最后握住里河的手，沉默了一會，“里河你啊，在那里要好好的。照顧好自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錢不夠的話打電話回來。”最后實在想不到還有什么可囑咐的了，“好了，好了，快上車吧。不要延誤了。”
十一的爸爸媽媽幫忙提著一大部分行李，里河只背了個簡單的背包。她擁抱了下他，“爺爺你也是，照顧好自己?！比缓蟪瘷z票口走去。
直到上了火車，里河看到爺爺還在車站外往里看著。她用力地揮了揮手，看到他笑了下，也朝她揮了揮手。
鳴笛聲響起來了，煙霧也終于升起來了。伴隨著車輪與鐵軌的摩擦聲、老舊器械的轉(zhuǎn)動聲，火車終于邁開了步伐。
短短二十分鐘的火車路程，是里河幻想了很久很久的。她夢見過鐵軌盡頭是絢麗的五色彩霞，花草樹木都一塵不染，街上的人個個光鮮亮麗，連吹到臉龐上的風(fēng)都帶著一股子若有若無的香氣?？伤龥]想過今天是個陰天，火車上人很多，鐵軌率先探過手去的是黑漆漆的山洞，前方有著嘈雜的叫賣聲和談天說地聲，后面還停留著爺爺?shù)哪莻€微笑和擺手。
里河旁邊坐著十一，面前坐著十一的爸媽。她把頭轉(zhuǎn)向窗外，裝作在看外面的風(fēng)景，這樣就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小小年紀的她眼角還藏著一絲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