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到了掌燈時分,亭中暗淡,人影模糊,亭伙點起了燈火。往門窗之外看,亭外的東市已經(jīng)燃起了三三兩兩的燈火,亭中的客人也多起來了,漸漸坐滿了七成。
嗣昭飲了一口酒,說道:“聶全義精明能干,暗中謀劃了這么大的事情,也算是一代強人,可他偏偏看不透生他養(yǎng)他的女人,頗為不可思議。
聶老夫人除了謹慎多疑,就是性子剛強,可稱得上金剛不可奪其志。我請含玉大師做中人,她都要兩家聯(lián)姻,才肯與我沙陀合股,難道竇乂空口白牙,就能贏得她的信任?
三都賽會可不是小生意,那是每年百萬緡進出的大事,還有多少豪門權貴參與其中,怕不有幾百萬緡,甚至比通商總局的生意還要大,聶老夫人能不慎重么?”
葫蘆娘把杯中酒默默喝干,低聲說道:“大約是當局者迷吧,聶大想當繼承人想瘋了?!?p> 嗣昭點點頭,說道:“聶老夫人本來就不反對這門生意,只是心有疑慮而已,姻親是最好的消疑藥。更重要的是,聶記得到了一個有氣魄的繼承人,她何樂而不為吶?”
葫蘆娘笑道:“所以我們就替聶大郎把事情辦了?!?p> 聽到這里,云弄月才算明白面前二人在謀劃什么,不由得大吃一驚,失聲叫道:“什么!我們替他辦了?這又是為何?”
嗣昭向左右看了看,酒客如常,并無人注意到這一桌,這才身子前探,低聲說道:“云兄,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一個字也不能向外泄露,做夢都不能說夢話?!?p> 云弄月一口酒強咽下去,低聲說道:“明白,可郎君最好不讓我云里霧里。”
嗣昭這才回到座上,繼續(xù)說道:“如果我們打動不了聶老夫人,那就打動聶記下一代家主,我們幫聶全義完成了心愿,就等于贏得了他的信任。
有了他的信任,通商總局的事情,就成了一大半。聶老夫人本人,也希望下一代家主有沙陀這樣的強援支持吧。
到那時,她絕不會拒絕通商總局的聯(lián)股,因為那樣等于是剪除了未來家主的羽翼,平白為聶大郎樹立了一個敵人。如今的沙陀,并不僅僅是福昌坊一座節(jié)帥府邸了,而是在兩市有很大民心,若得罪了我們,就得罪了一大批人,這絕非智者所為?!?p> 云弄月轉(zhuǎn)動著酒杯,低聲問道:“我明白了,我們是要促成竇聶兩家的聯(lián)姻,還要背著聶記長輩,可是要如何做吶?”
嗣昭說道:“此事自然有人去辦,暫時還不能告訴云兄。并非不信任你,而是此事隱秘,多一人個知曉,就多一分泄密的危險。你要做的,就是把瀟湘館盯牢了,任何與毬賽和聶大郎有關的消息,都至關重要,要立即通報福昌坊王邸?!?p> 云弄月堅定的說道:“明白了,我曉得輕重,絕不會誤了郎君的大事?!?p> 嗣昭和云弄月相視一笑,互舉酒杯相碰,一飲而盡。
葫蘆娘嘆息道:“原來我是誤會你了,你原本不是那樣的人?!?p> 嗣昭奇道:“你以為我是何等樣人?”
葫蘆娘說道:“我以為你把聶小娘塞給竇家,聶記沒有了合適的婚配對象,就再也無法以婚配為由,拒絕總局開辦。
雖說我勉強答應了你,但心里實在別扭,強拉婚配終究不義,豈是我太原游俠所為,于你沙陀男兒也不光彩吧,適才你這么一說,我心里舒服多了。”
嗣昭淡淡說道:“你說的,也是一條理由。為了通商總局,我賭上了我的性命,還有塞下小兒的莊園。”
停了一下,他繼續(xù)說道:“如果總局開辦不成,我就要以木塔山的微薄出產(chǎn),給太原契東發(fā)放股息,以維護沙陀三部的榮譽,這是何等可悲的事情。所以對于通商總局,我是勢在必行,只能成功,不能失敗,顧不得手段了?!?p> 云弄月鄭重說道:“云某雖說是卑賤之人,但也知好歹,郎君是大石宗室,卻以兄弟待我,云某無以為報,愿為郎君效死?!?p> 葫蘆娘高舉酒杯,說道:“我點青郎也愿助沙陀一臂之力。”
嗣昭也舉起酒杯,三人舉杯相碰,豪氣頓生。沙陀兒放下酒杯,低聲說道:“上元節(jié)之后,我要離開太原一段時間,立契購股之事,都是邸中管事郭崇韜主持,他實際上還是王氏商隊在太原的掌家,你等找他就是。
竇聶兩家聯(lián)姻之事,是沙陀軍司倉佐高文集居中聯(lián)絡,你等有何消息,只能通報給他一人,有事也只能和他一人商議。他有什么安排,會派遣不良人和你們聯(lián)絡,你們要聽從他的調(diào)遣,萬不可意氣用事,切記切記?!?p> 云弄月吃驚的說道:“這么關鍵的時候,你豈能離開太原?”
嗣昭詭異的一笑,問道:“葫蘆娘子應該清楚,聶記一定有人盯著我,我干脆離開太原,讓老夫人也省省心,才好暗中謀劃,打她個措手不及?!?p> 葫蘆娘幽幽的問道:“你要去哪里?”
嗣昭飲了一口酒,說道:“我的故鄉(xiāng),在汾州太谷縣尊賢里。自從來到太原府,俗事纏身,還沒有拜望生身父母,實屬不孝?!?p> 他轉(zhuǎn)頭看著云弄月,說道:“若是帶著幺妹回到故鄉(xiāng),一家團聚,該是何等好事,王某無能,只得拜托云兄了。”
云弄月說道:“是不是真,明日必有消息,郎君耐心些便是?!?p> 嗣昭點點頭,默默飲著酒,三人各懷心事,熱烈的討論忽然沉寂下來。
良久,嗣昭忽然說道:“最后一個事,聯(lián)絡之人需要信物,兩兩相對,才能交接消息,以免為人所乘。這理應是尋常之物,不能引人注目,還要攜帶便利,一見便知,何物為好吶?”
葫蘆娘忽然伸手,從腰囊中摸出一把鐵彈,撒在酒桌上,說道:“就以此物為信如何?”
云弄月隨手抓起一枚,在燈火下細看,只是黑黝黝的鐵彈,摩挲的锃光瓦亮,卻并無出奇之處,不由得搖頭道:“此物太過尋常,容易仿制,不妥?!?p> 葫蘆娘微微一笑,說道:“你再細看?!?p> 嗣昭也拿起一枚觀察,果然看出了端倪,原來鐵彈三分之一處,有幾個針眼大的小孔,貫通全彈。
他忽然想起幾天之前,那枚向自己呼嘯而來的鐵彈,打的石屏風碎石飛濺。尤其是金風呼嘯,令人毛骨悚然,原來就是這個小孔,增加了鐵彈的威勢,先聲奪人。
云弄月也發(fā)現(xiàn)了鐵彈的秘密,不由得笑道:“好,此物甚好,那我先取一枚了?!闭f著把掌中鐵彈鄭重收到腰囊之中。
嗣昭也點頭道:“這東西好,如此我就收下了。”
他把一捧鐵彈收入囊中,心里忽然冒出一股奇怪的感覺,這東西剛還在葫蘆娘貼身之處,現(xiàn)在卻到了自己囊中,讓他少年的心猛的一跳。
初更的鼓聲遠遠傳來,嗣昭說道:“天下無不散的酒席,我等還是分別離開,以免引人注目,我先告退了?!?p> 葫蘆娘也站起身,說道:“我和你一起走?!?p> 云弄月一愣,二人已經(jīng)離開旗亭,把瀟湘館門子一人留在席上,等候結賬。
嗣昭和葫蘆娘離了旗亭,牽過腳力,拉著馬漫步在汾西大道上。夜幕降臨,四周成了燈火世界,不遠處的西浦渡碼頭船燈點點,微風襲來,似乎帶著一絲南方的氣息,春天就要來了,人的精神似乎也振奮起來。
歸家的路人行色匆匆,推著獨輪車的短打小販,準備去結伙飲酒的襕衫書生,戴著大帷帽的婦女,手按刀柄黑衣吏,拉著駱駝的塞外客,濃妝艷抹的站街女,挑著擔子、提著盒子的店伙,背著魚簍的漁夫。。。好一派大石市井啊。
兩人默默走了一會兒,葫蘆娘忽然問道:“什么時候回來?”
嗣昭長出了一口氣,沉聲說道:“大事成功之前,我不能在太原露面,今天在蕭家餛飩我才意識到,我已經(jīng)太引人注目,這對辦事不利?!?p> 葫蘆娘低聲說道:“你就那么信任我們?就不怕我們出賣你么?”
嗣昭淡淡說道:“我不怕,因為你們不是為了我去冒風險,你們是為了自己拼搏,誰會出賣自己?”
葫蘆娘說道:“怪不得你小小年紀,就那么得人心?!?p> 嗣昭堅定的說道:“因為木塔師自幼就教導我,利益眾生,就是求佛之路?!?p> 女殺手不說話了,馬蹄的的,良久才說道:“離開太原,你會。。。想念我么?”
嗣昭心突的一跳,不知如何回答,良久才說道:“若是沒有你,也許我已經(jīng)放棄了通商總局,回到木塔山下我的莊園,和我的伙伴們在星空之下,角牴較箭,縱酒歡歌,日子雖好,總有遺憾。
明年從軍,也許不知何時,就會喋血沙場,再無利益眾生的雄心,也不會給世人留下什么。我當然是。。。感激你的?!?p> 話音未落,后腰又重重挨了一下,葫蘆娘惡狠狠的說道:“誰要你感激!”說著話,女殺手已經(jīng)翻身上馬,并不答話,只是策馬前行。
嗣昭實在不明白,這小女子為何忽然又生氣了,手足無措,不知是該上馬追上,還是拱手告別,只得牽馬站在原地。
忽然,葫蘆娘頭也不回的喝了一聲:“接著?!被椟S的燈火中,一物忽的飛來,嗣昭下意識的接住。抬頭看時,葫蘆娘已經(jīng)催馬遠去,漸漸消失在夜色之中。
嗣昭湊到一處燈火下觀看,原來是一個香囊,打開囊索,是一塊無暇美玉雕琢的葫蘆精,人首瓠身,與葫蘆娘身上的刺青一模一樣。
嗣昭拿著這個珍貴的禮物,竟然癡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