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昭忍了又忍,還是邁步走了進去。
這片廢墟是他涉世之初的第一站,給過他巨大的痛苦。在這里,他被同伴嘲笑和毆打,被同齡欺凌,被官府陷害、刑訊,他掙扎過,拼搏過,他學(xué)到了第一課,挺過來了。
那時的他,是那么弱小、恐懼,每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像一只雛鳥,偷偷張望外面巨大的世界。也是在那個時候,他第一次意識到,瘦小的體格,孤單的身影,這都不重要,心靈的強大才是真正的強大。
在這里,他奪取了人生中第一個勝利,贏得了男兒的尊嚴(yán),他怎能忘記風(fēng)谷山驛。
他牽著馬,走在荒草枯萊之間,努力辨認著曾經(jīng)熟悉的地方。嗯,這片空曠就是當(dāng)年的驛市,腳下就是活牛肆,就是在這里,他和存璋差點殺死那個吐谷渾胡兒,他還記得那家伙的名字,他叫扈真珠,也是第一個慘死在陸貞六刀下的少年。
高文集和安敬思跟在他屁股后面,心思卻各異。敬思有些莫名其妙,從沒見到嗣昭如此傷感,堂堂沙陀男兒,這是怎么了。
高文集就是在這里第一次見到嗣昭,那時候的大力郎君,還是個瘦猴似的屁孩子。幾年過去了,他們兩個人的命運都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這里也算是他和沙陀軍結(jié)緣的地方吧,他運氣不錯,跟對了人。
幾個人走了一會兒,嗣昭忽然說道:“老高,這地方你還記得么?”
老高四下看了看,向一個土堆踢了一腳,露出一塊殘破的牌匾,赫然是“醉紅樓”三個字。他恍然說道:“想起來了,這是驛站的青樓,當(dāng)年你和存璋就是在這里擒了陸貞六?!?p> 嗣昭點點頭,說道:“是啊,那晚我差點送了性命,不過我最想念的,還是在這里飽餐的那頓醬羊蹄,再也沒有了,沒有了。。。”他有些悵然。
敬思笑道:“還有這等事情,你怎么沒跟我說過?!?p> 嗣昭搖頭道:“往事不堪啊,有什么可說的?!彼恢笘|面那處乞丐聚居地,說道:“那里就是當(dāng)年的驛監(jiān),我和存璋奮勇拿賊,不但沒有洗清冤枉,還被拿到西跨院,嚴(yán)刑拷打,逼我們承認殺人罪,那年我只有11歲?!?p> 敬思不笑了,有些遲疑的問道:“你們。。。招了么?”
嗣昭嘆道:“如果當(dāng)年我熬不住大刑,就沒有現(xiàn)在的我了,我不可能有勇氣跟聶記爭奪商道,膽氣沒了,就全完了?!?p> 敬思大指一挑,贊道:“爺爺沒看錯人,你這賊廝鳥還真是條硬漢子?!?p> 高文集也笑了,說道:“我們也沒讓那兩個官兒好受,壞了那姓李的一胎,把一群豬趕到陳母的壽宴上,狠狠報復(fù)了他們一頓?!?p> 老高是乖巧性子,什么時候都不忘提醒嗣昭,他是幫過忙的人,不是白吃沙陀軍的飯。
嗣昭卻搖頭道:“回到沙陀軍,卻讓父親大人一頓好打,現(xiàn)在想來,打的對。還是那句話,為人應(yīng)該嚴(yán)守中正之道,斷人家子嗣,壞人家孝道,這都是至惡之事,做的太過。那時候年幼無知,若有機會,還是要向陳公、李公致歉?!?p> 敬思不以為然的說道:“你這人就是讀書讀壞了腦袋,別人作惡在先,你不狠狠的報復(fù)他,他就還會欺凌你,你還想手下容情?”
高文集卻說道:“還是大力郎君的話有理,這次南下太原,若一味用強亂殺人,怕也沒有今日的局面。敬思你忘了在呂家大寨,你沒有亂殺人,所以交了那么多草莽朋友么?!?p> 敬思笑道:“我可沒你想的那么多,對脾氣的,爺爺自然赤心相待,不對脾氣的,早晚都是冤家,不如就往死里打,打死完事?!?p> 嗣昭也笑起來,說道:“倒也是個活法,十分暢快?!?p> 敬思說道:“現(xiàn)在最暢快的事,就是去看看當(dāng)年南蠻兒挨揍的地方,老高,如何?”說罷也不等高文集回話,牽馬當(dāng)先而行,直奔乞丐營。
高文集和嗣昭互相看了一眼,只得跟在后面,敬思脾氣暴躁,是闖禍的一把好手,別在乞丐堆里又鬧出什么麻煩。
從原醉紅樓到驛監(jiān),就是當(dāng)年嗣昭被押解的路,不到2百步的距離。只是當(dāng)年的驛南大道已經(jīng)被枯槁湮沒,草叢里到處都是便溺,走路還真得小心,誰都不想在這里走狗屎運。
漸漸的,三人越來越接近乞丐窩子,感到了乞丐們警覺的目光。
嗣昭隱隱察覺到這里的不尋常,卻說不出哪里不對勁,看起來隨意坐臥的乞丐,卻似乎是有組織,有等級的團伙。
比如說營中心,是原驛監(jiān)正廳,那里顯然修葺過,覆蓋著草頂子,外面還有一道柵籬,出入珊籬的都是年輕女丐,顯然那是營里的重要人物,等閑靠近不得。
再比如說營地的布置,外圍松散,越往中心越密集。而外圍,大多是青壯乞丐,隆起的土堆上都有人,似乎是望風(fēng),又似乎是門崗一般。在那些土堆之下,也有乞丐橫躺豎臥,隱隱擋住了進出營地的道路。
越看越蹊蹺,一旁高文集忽然說道:“這里不太對頭?!?p> 嗣昭沒有說話,卻暗自警惕,他沒有帶弓箭,但他的橫刀也不是好惹的,他不想惹麻煩,可也不怕麻煩。敬思在幾步之前,依然滿不在乎,牽著馬大步流星。
漸漸接近外圍土堆,一股污濁惡臭撲面而來,嗣昭認出來了,這就是過去驛監(jiān)的院墻,風(fēng)雨侵蝕之后倒塌,形成了一個一個錯落的土堆,卻成了乞丐的門崗。
敬思走到土坡下,沖一個靠臥擋路的乞丐喝道:“滾一邊去,莫擋了爺爺?shù)穆??!蹦瞧蜇ぶ皇遣焕?,懶懶翻了個身,背對著三個來人,依然擋在路上。往里面看,從這里到營中,不知還有多少這等攔路乞丐。
土堆上一個蓬亂的頭探出來,大聲問道:“是來見真佛么?”
敬思罵道:“見你個鳥,滾開!”
嗣昭搶上兩步,拉住敬思,仰頭向坡上說道:“正是,我等正是要見真佛,還請借一步路?!?p> 那乞丐不耐煩的說道:“5個錢?!?p> 敬思要罵,嗣昭卻攔住他,從腰囊中摸出5枚制錢扔上去,那家伙手掌甚巧,居然一把抓住,沒有掉落一枚。
不過那丐收了錢,又探下頭來,說道:“是一人5個錢?!?p> 把敬思氣樂了,笑道:“入娘的,爺爺混賊窩子都是好酒好肉,混個丐窩子倒要交錢了,我看你們不是皮肉發(fā)緊,是嫌首級在脖子上呆久了?!?p> 嗣昭說道:“既然人家是主,我等是客,給幾個謝儀也應(yīng)該,你莫要生事?!?p> 坡上的乞丐傲然說道:“要見真佛,就要交錢,這是規(guī)矩?!?p> 嗣昭心下好笑,索性摸出一把制錢拋出去,也不用數(shù)多少了,群丐一窩蜂追強,三人算是過了關(guān)卡,進了乞丐營。
三人只是偷閑逛逛故地,哪里知道什么真佛假佛,忍著惡臭倒罷了,誰成想往營地深處走,還有收錢的!這倒勾起了三人的好奇心,倒想看看這真佛到底是何方神圣。
過了三道關(guān)卡,繳了三回買路錢,這才來到那柵籬之外。一個年輕女丐帶著笑意說道:“你等運氣真的好,正巧今日佛爺本尊現(xiàn)身,什么苦厄也不用愁了?!?p> 敬思笑道:“入娘的,佛爺不是在西天極樂享福么,如何混到乞丐窩子里了?”
那女丐正色說道:“佛爺神通廣大,哪里去不得,真佛有救苦救難的大慈悲,世人之苦莫過我們這些乞兒,佛爺就是專門來救我們的。”
嗣昭差點笑噴出來,急忙捂住口鼻,長吸了口氣,才忍住笑問道:“如此我等有緣拜見么?”
女丐眉花眼笑的說道:“自然是行的,眾生平等嘛?!彼恢笘呕h下的木箱,繼續(xù)說道:“百文功德錢?!?p> 嗣昭探頭觀看,好家伙,水甕大的木箱已經(jīng)填滿三成,這佛爺日進斗金。敬思不滿的說道:“營里已經(jīng)給錢了啊,如何還要錢。”
那女丐不高興的說道:“你這人好不曉事理,那是施給乞丐的救苦錢,這是侍奉佛爺?shù)墓Φ洛X,乞丐和佛爺能是一回事么?”
敬思一滯,這話還真不好反駁,嗣昭卻不在意,笑呵呵的摸出幾把制錢,扔進箱中,說道:“如何?”
女丐立刻又變成笑臉,說道:“還是這位郎君明事理,百十文不過一雙靴襪錢,卻見得佛爺真身,何等苦厄都能問解,天下哪里有這等好事,太原城不知多少人拿著金銀來這里,還見不到吶?!?p> 在女丐喋喋不休之中,三人算了進了柵籬,四下一看,與骯臟惡臭、污水橫流的乞丐營不同,這里收拾的頗為干凈齊整,庭中還有一個大香爐,冒著裊裊青煙,檀香味道彌漫庭院。
堂上大門緊閉,杳無生息,正堂東西有兩顆古樹,還是當(dāng)年模樣。廊柱下站著兩個女丐,一青衣一藍衣,看相貌還算周正,卻面無表情的看著三個生客。
敬思一馬當(dāng)先,就要推門進正堂,兩個女門神卻攔住他,青衣女丐說道:“凡人不可驚擾真佛,請客人止步?!?p> 敬思叫嚷起來:“哪里來的臭婆娘,爺爺可是使了錢了。”
藍衣女丐淡淡說道:“只能在窗牗下問話。”她一指門廊,果然有個齊胸大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