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眾人回到牙城,節(jié)帥牙軍已經(jīng)接管了新城防務(wù),值宿武士都是身著明光鎧的彪形大漢。王仆射帳下大將的威風(fēng),就算是立于城門下一言不發(fā),也令人膽戰(zhàn)心驚。
進(jìn)到正堂庭院,有牙軍將校喝令所有人都跪在階下等候傳見。
嗣昭鬧不明白,這都是祖父的家人和親朋故舊,為什么要如臨大敵的樣子?這和太行山尊賢里的孫家真是天壤之別。
從王氏宗族,到沙陀軍行軍司馬、判官、都虞候、掌書記、諸曹吏、諸軍都將、虞侯、步騎隊(duì)正,諸部渠帥大人,一一參拜仆射公。
嗣昭靜靜的跪在階下,烈日毒辣,知了叫的他昏昏欲睡,頭臉上的汗順著脖子往下流淌,葛布衣袍里像水過一樣。只有偶爾正堂里傳來大聲咆哮,腦袋才能清醒一些,聽不清堂上在說什么,但是他知道那是祖父在大聲斥責(zé)什么人。
堂上是一頭猛虎,但是嗣昭并不害怕。
他是王家的一份子,堂上那個人就是他誓死效忠的對象,他的名字都是那個人起的,而他自己,從風(fēng)谷山驛到神武川,似乎也沒犯過什么大過。
“王嗣昭!仆射公傳見,登堂!”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忽然想起一聲大喝。
跪的久了,膝蓋酸麻,他站起身來,稍微站了一會兒,讓雙腿有力一些,才邁步向前走。一步一步登上臺階,進(jìn)入正堂,像其他人一樣躬著身,頭看著地面。
感到身前一暗,大堂飛檐遮住了日頭,身上一涼,似乎心里也清涼了些。
“止步。。。跪!”又是一聲大喝。
嗣昭雙膝跪倒,再拜。
半天沒有聲音,大堂上靜的嚇人,嗣昭低著頭,耐心的等著。
終于,座上那雄壯的聲音說道:“嗣昭,抬起頭來?!?p> 王嗣昭緩緩抬起頭,看到了他的祖父,大石大將王國昌。這是一個50歲左右的老者,坐下來就像一座山矗立在嗣昭面前,頭發(fā)灰白,鼻梁高聳,黃色的眼睛熠熠生輝。
王國昌身旁有兩人侍坐,西側(cè)是牙軍都將傅文達(dá),東側(cè)是振武軍觀察支使崔茂藻,此人出自清河崔氏,河?xùn)|節(jié)帥崔彥昭的同族,也是朝廷塞到王振武身邊的一顆釘子。
不過王國昌位高權(quán)重,身后又有權(quán)宦?lián)窝?,根本不怕這個崔氏庶支的小人物,連處理沙陀軍的事也不瞞他。
祖父凌厲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嗣昭一番,終于說道:“嗣昭,你的地種的很好,虔心向佛,友愛族人,讀書識字也很好。。。”祖父聲音出奇的柔和。
這讓嗣昭很意外,自從他到王家以來,大多是呵斥和毆打,長輩的夸贊可不多見,而且是沙陀之虎的夸贊。一時間他覺得鼻子發(fā)酸,當(dāng)人習(xí)慣了嚴(yán)酷,突然出現(xiàn)的慈愛總是讓人措手不及。
威猛的聲音繼續(xù)從上首飄下來:“不過你能保住你的地么?你的弓馬進(jìn)境太慢了。。?!蓖蝗唬宦暣蠛戎睕_他而來:“這怎么行?!”
嗣昭一激靈。
“沙陀王氏世代以騎射傳家,這是我們安身立命的根本!你這個混賬!要把我們看家的本領(lǐng)丟掉么!你想害死你父親么?害死你的祖父么?!你建了一個大果園,可是你又沒有本事保衛(wèi)他,這就是把你的親人送到狼蟲虎豹嘴里!”
嗣昭冷汗下來了,他確實(shí)疏忽了弓馬的習(xí)練,他太累了,太累了。。。
上面的暴風(fēng)驟雨依然在傾瀉:“混賬!以后每隔3個月,到大同軍參拜你父親,我要他親自考較你的弓馬,再敢怠惰疏忽,小心我打斷你的狗腿!”
嗣昭汗如雨下,唯唯應(yīng)答。
“滾下去!”堂上一聲怒吼,嗣昭連滾帶爬的退出堂外,腦袋里頭還在嗡嗡作響。
渾渾噩噩回到偏房,他沒有注意,存璋還跪在大堂庭中等候傳見。他一個人坐在臺階上,默默回想著祖父的話,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木塔山下干的好好的,誰敢動果園一個手指頭,祖父如何得知自己無法保衛(wèi)它?
因?yàn)樽娓富丶?,嗣昭要一直伺候著,隨時等候傳見,這幾天沒有去果園,也沒有去覺興寺,莫不是果園出了什么事情。
不詳?shù)念A(yù)感始終在心頭徘徊,他忽然站起身,飛也似的跑到小校場馬廄。內(nèi)堂不得騎乘,這是沙陀軍的規(guī)矩,馬匹都在牙城。
嗣昭不敢動用上好鞍轡的戰(zhàn)馬,那是有緊急軍情才能動用的腳力,只得拉出一匹驏馬,飛身而上,催馬出了牙城。
嗣昭心急如焚,根本沒意識到胯下的腳力還沒有鞍子,只顧打馬飛奔,不一刻就趕到城北木塔山下。
從外面看,果園一切如常,嗣昭心放下大半。
進(jìn)到園子,一眾沙陀兒蹲在棚子前,或坐或立,一個個鼻青臉腫,垂頭喪氣,一看就是挨了揍,還被揍的不輕。
嗣昭頓時笑了,學(xué)著當(dāng)年康君立的語氣,大叫道:“看啊,太好了,看看吧,回來了一群好漢啊,剛剛打了大敗仗的好漢??!大家快來看啊。。。”
阿噔啜猛的站起身,一巴掌把嗣昭打倒在地,罵道:“好你個幸災(zāi)樂禍的賊廝鳥,比那奸詐的粟特兒還惡毒,該打!”
劉彥琮攘臂上前,一拳把阿噔啜打翻,罵道:“你個專門吞吃種類的刀螂蟲,有力你去打倒安敬思,拿自己人撒氣,算什么好漢!”
阿噔啜虎吼一聲跳起來,把劉彥琮撲倒在地,兩個勇猛小兒在泥土中翻滾廝打起來,拳拳到肉,惹得四周小兒精神振奮起來。
邈吉烈第一個叫起好,四周一眾小兒哄然圍攏過來,數(shù)十只眼睛放出狂熱的光芒。此刻,發(fā)生在木塔山下的廝斗,和這片山川的狼群爭斗沒有任何區(qū)別。
直到一騎快馬飛奔而來,怒吼著沖進(jìn)來,把瘋狂廝打的兩小兒分開,這場鬧劇才告一段落,不是安慶史建塘是誰。
建塘狠狠把兩人搡倒,大罵道:“不知死的混賬夯貨,你們自己打死最好,省了人家粟特兒的心?!?p> 一陣瘋狂的激情過后,小兒們終于回到了現(xiàn)實(shí),四周漸漸沉寂下來。
嗣昭這才拉過臬捩雞,問道:“說罷,到底是怎么回事?!?p> 臬捩雞一把把嗣昭推開,喝道:“別碰爺爺。”
嗣昭松開這莽漢,高舉雙手,說道:“好,不碰你,現(xiàn)在你能說了吧?!?p> 臬捩雞這才說道:“今日那群粟特兒又到了西留峪,我們?nèi)ヲ?qū)趕,那些家伙轉(zhuǎn)身就跑,我們飛馬追趕,準(zhǔn)備打的他們再也不敢在這一帶冒頭。也不知道怎的,就到了一片谷地,誰成想大批粟特兒從四面山上沖下來,把我們揍了個稀里嘩啦?!?p> 康義誠大笑道:“什么大批粟特兒,統(tǒng)共也就20幾個,你們4個也干不過一個安敬思,打不過就是打不過,別扯什么人多勢眾,人家比我們多不了幾個。”
臬捩雞向康義誠怒目而視,卻什么也說不出來,這安慶兒說的哪一句不是實(shí)情。一旁的薩葛部郭紹古和康延孝把他扯到一邊,激情過后,小兒們也累了,大家都不想再起紛爭。
建塘看著嗣昭,說道:“你不是讀了兵法,能指揮千軍萬馬么?你說怎么收拾這些蠻子?”
嗣昭皺著眉頭,良久才說道:“現(xiàn)在心亂,明日送走了仆射公,我再來告訴大家該當(dāng)如何?!?p> 祖父王國昌在家里呆了3天,每日不停的與家族成員、諸部大人和親信僚佐商議大事,嗣昭再也沒見過這位神威凜凜的老人。
6月底,祖父帶著大軍走了,四叔公王友金接任了沙陀三部落兵馬使。隨著王家又一位重要人物離開,府中似乎一下空了許多。
二叔公盡忠就任大同牙軍亞將,三叔公德成擔(dān)任天成軍使,三郎君恪用就任云中守捉使,四郎君恪修就任清塞軍使。沙陀王氏,掌控了大同軍太多重要軍職,也帶走了很多嗣昭的少年伙伴。
他們年滿15歲,已經(jīng)是成年人,正式成為了沙陀軍人,塞下小兒都盼著這一天。
留在府中的,除了存璋和嗣昭兄弟,還有張污落、梁漢顒,這兩個少年侍從也不夠年齡,還要在小校場磨煉弓馬。
和來時一樣,祖父離開的時候,牙城內(nèi)有身份的人都要跪送節(jié)帥,黑壓壓一片跪倒在牙門外。
祖父在小校伺候下穩(wěn)穩(wěn)的翻身上馬,一撥馬頭,高舉右手。開路大將大喝:“起!”隊(duì)伍開始緩緩向前。
王國昌緩緩走過跪倒的一群人,看都不看一眼,戰(zhàn)馬越來越慢,終于站住了。
“嗣昭、存璋!”
“在!大人!”兩個少年往前蹭了蹭,跪在祖父馬前。
“明年今日,你們兩個到東受降城參拜我,弓馬沒有長進(jìn),你們就等著脫層皮吧!”祖父獰笑一聲,一鞭抽在馬屁股上,戰(zhàn)馬長嘶一聲,撲啦啦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