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通輕勒馬韁,戰(zhàn)馬微微揚首,站住了。
他凝神傾聽,人的聲音消失了,只有風聲在耳邊呼嘯。他輕輕拔出了鄣刀,無聲的跳下馬背,背靠在一塊斷壁上,全身都緊張起來,耳朵、鼻子、眼睛一寸一寸的搜尋四周。
這一帶是沙陀軍威懾力的邊緣地區(qū),靠近不那么友好的靜邊軍,也是韃靼、契苾、黨項諸部馬賊進出桑干河流域的要道,時當春荒,那些窮極無聊的野蠻人什么都干的出來。
躲在廢墟里的家伙,能是什么好人,他不得不小心。塞下男兒,對朋友如同親人一般慷慨熱情,對陌生人可就不那么友好了,不明身份的人,在這里寸步難行。
呼呼的風聲之中,他聽到了微微的喘息,他壓抑著心跳,順著斷壁向那聲音摸過去。他弓著身子,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向前挪。
喘息聲越來越粗重,危險不遠了,走到斷壁盡頭,他停住了腳步,靜靜的傾聽。良久,他悄悄從地上撿起一塊土坷拉,向前扔過去,土坷拉落到地上,蹦跳著滾到一邊。
就在這時,兩支利箭帶著尖嘯飛來,死死釘在土坷垃附近,三羽箭尾劇烈的抖動,發(fā)出可怕的嗡嗡聲。
進通閃電般躥出墻角,大喝一聲:“妄動者死!”
對面數(shù)步之外,三個人靠在一處殘垣。年長的一個不到20歲,是個英俊青年。只是似乎受了傷,衣袍里洇紅一片,身下一灘血跡。肩上插了一支箭,已經(jīng)掰斷了箭桿,不敢輕易起箭頭,只能那么放著。
一左一右是兩個少年人,看年紀也就15歲上下,男兒俊秀,女兒俊美,面目依稀有些相似??礃幼舆@是兄妹三個,雖然塞下的風吹的他們皮膚有些微黑,卻是一個英俊家族,讓進通有些目瞪口呆,再怎么也想不到會碰到這么幾個人。
三個人一身羊皮短袍,頭戴契丹式樣的渾脫帽,卻又不像是契丹人。
兩個小一些的兄妹都是單膝跪在地上,把負傷的兄長擋在身后,一人手里握著一張角弓。只是箭矢已經(jīng)射出,第二支箭還沒來得及抽出,進通已經(jīng)持刀逼到二人面前,等于是手無寸鐵面對利刃,他們中了進通的土坷垃誘敵之計。
二人呆看著進通,進通呆看著二人,三個少年一時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兒按耐不住,猛地伸手,要抽背后撒袋里的箭矢,進通緊張的向前踏上一步,結結巴巴的喝道:“住手!再。。。動爺爺要殺。。。人了!”
被這一喝,那女兒右手停在耳邊,僵住了不敢動。
受傷的青年忽然呻吟一聲,虛弱的說道:“呼蘭。。。放下手,他不是劫匪?!?p> 進通緊張的喊道:“別動!”
那青年強撐著坐起了些,向進通緩緩說道:“兄弟,我們是振武軍韃靼部人,來云中新城貿易,我叫扯客扯連,這是我族弟脫忽和妹妹呼蘭,請問兄弟尊姓大名?!?p> 進通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沙陀部王進通?!?p> 扯客扯連眉宇漸漸舒開,喘息著說道:“原來是好朋友沙陀王氏,去年在宿州,我曾與王三郎并肩陷陣破賊,請問小兄弟與三郎君如何稱呼?!?p> 進通依然不敢放松警惕,持刀相逼,緩緩說道:“是我的養(yǎng)父?!?p> 扯客扯連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他鎮(zhèn)定的說道:“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能白刃相向,我們同時收了兵刃,如何?”
呼蘭緊張的說道:“兄長,這小賊鬼鬼祟祟的,不能相信他?!彼€在為中計惱火。
扯客扯連輕輕扳住妹妹的手,低聲喝道:“收弓,放手!”
脫忽說道:“我聽兄長的?!彼纱嗟陌呀枪杖牍?,站起身來,靜靜看著進通手中的鄣刀。
進通依然沒有收刀,犀利的目光盯著呼蘭。呼蘭和進通對視良久,終于還是收弓入囊。
沙陀兒這才收了刀,走到扯客扯連面前,蹲下來檢查傷勢,隨口問道:“這是在哪里受的傷?你流血太多,要馬上止血?!?p> 扯客扯連齜牙咧嘴的說道:“一言難盡,我們兄妹還不如死了?!?p> 進通搖搖頭,站起身大步走到戰(zhàn)馬旁,從鞍袋里取出沙陀軍金瘡藥?;氐綁υ叄洪_扯客扯連的衣袍,只見腹部有一條長長的的刀傷,血流如注。能堅持到現(xiàn)在,這韃靼人真是條硬漢子。
進通給扯客扯連敷上金瘡藥,解下腰間大帶,給他裹在傷處止血。
呼蘭垂下長長的眼瞼,低聲說道:“多謝王家小郎,是我錯怪你了。”
進通豪邁的擺擺手,粗聲大氣的說道:“不要啰嗦,這是軍中傷藥,很快就能止血。箭我可不敢起,弄不好臂膀就殘廢了?!?p> 脫忽說道:“請兄弟看在韃靼和沙陀兩部世代情義,救我兄長一救?!?p> 進通站起身來,說道:“我連發(fā)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如何救你們?!?p> 脫忽沉聲說道:“部落里遭了春荒,我們帶著駝隊來新城交易糧食和鹽。走到廢棄的武周城附近,忽然沖出大批馬賊,把我們前后截斷,殺了我們的人,搶了我們的駱駝和貨物。
12個人死了,只有我們兄妹三個,拼死殺出重圍,兄長為了保護我們,也受了重傷。掙扎到洪濤山口,馬匹也先后倒斃,好在已經(jīng)接近回紇部落,馬賊不敢追過來。
我們藏身到這里,正要去尋些水來,偏生遇到了你,誤會你是馬賊一伙了,是我們錯了,你是沙陀部的好漢子,好兄弟?!?p> 進通點點頭,壓住舌頭緩緩說道:“原來如此,你們是正經(jīng)商人,那就是沙陀的客人,我理應幫助你們。這里離歸義軍不遠,我們把你兄長搭到馬上,到了那里就有救了?!?p> 兩兄妹臉上現(xiàn)出喜色,呼蘭更是拉住進通的手,歡聲說道:“韃靼部永遠不忘沙陀恩情,騰格里的子孫,說的話比鐵還硬。”
距離很近,呼蘭身上好聞的奶香沁到進通鼻孔,不知為何,進通臉紅了。這香氣和綺珠的脂粉香截然不同,但同樣好聞,讓他心驚肉跳。
扯客扯連虛弱的說道:“兄弟,你帶他們兩個走吧,把他們安全送到韃靼部,忽察巴特爾必有厚報,我就不拖累你們了。
死了12個人,我還丟失了部落15頭駱駝,8百余張黃羊皮,2百張狼皮,百余張狐貍皮,40余張云豹皮。這是整個部落的財產(chǎn),如果沒有糧食運回去,不知道多少人會餓死,讓我死吧?!?p> 進通一言不發(fā),連鞘摘下鄣刀,掄起刀柄,黃銅包頭狠狠砸在扯客扯連頭上。韃靼好漢猝不及防,頭一歪,軟倒在地。
脫忽面色大變,尖聲喝罵:“好你個奸詐的豺虎,說翻臉就翻臉!”說罷抬手就要抽刀,呼蘭一把按住兄長的手。
進通冷冷看著他,沉聲說道:“他的傷越耽擱,殘廢的可能就越大,你想讓你的兄長變成不能開弓的廢物么。剛才還說什么好兄弟,轉眼就要拔刀殺人,我看你才是韃靼部的豺虎?!?p> 脫忽臉色一滯,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進通招呼呼蘭,兩人小心的抄起扯客扯連,盡量不碰他的傷處。脫忽這才反應過來,趕緊上前幫忙,三個塞下少年一齊用力,終于把強壯的韃靼漢子搭到馬背上。
傍晚時分,幾個少年把傷者送到龍山寺。
進通知道,寺里的一位西僧明慧是療傷的好手,四周的回紇諸部都到龍山寺療傷。有時候河東岸的其他部落,也會到龍山寺求醫(yī),明慧有求必應,分文不取,在塞下人民心中,享有巨大的威望。
“他運氣不錯,沒傷到筋腱,若養(yǎng)的好,將來還能夠開弓。。。你們兩個小子過來,按住他?!睙艋鹣拢骰鄣穆曇舨幌滩坏床怀鲆唤z喜怒。
明慧把一根木棍插到扯客扯連嘴里,以免他劇痛之下咬掉舌頭,又讓兩個少年死死按住韃靼好漢的身體,以免他劇烈掙扎,影響下刀。
老僧用利刃把傷口切的更加開闊,以免箭簇鋒利的倒刺把肌腱扯爛,再用鐵箸撐住傷口,把嵌入骨縫的箭簇起出。
他的手是那么靈巧,一絲一毫也沒有碰到筋腱軟骨,進通默默看著,塞下都是引弓之士,誰敢保證永不帶傷,學一學總沒有壞處。
明慧把帶血的鐵箭簇扔到漆盤里,用羊腸線把傷口縫好,上了止血生肌的藥物,包扎好。又打開腹部的傷處,把傷口清理干凈,重新縫合包扎。
一切完事,醫(yī)僧在銅盆里凈了手,這才面無表情的對幾個少年說道:“他這些日子不能亂動,就在這僧房里將養(yǎng)吧,有事就到云水寮找我?!?p> 進通長揖為禮,口中說道:“恭送大師?!?p> 明慧走到僧房門口,忽然轉過身來,說道:“這位檀越傷不致命,可他的心事致命,若他自己不想活,誰也救不了他?!?p> 進通一怔,明慧已經(jīng)走出房門。
脫忽和呼蘭都看著進通,不知道老僧的話是什么意思。
進通憂慮的說道:“要想他還有活下去的希望,就得把你們的貨物找回來?!?p> 脫忽已經(jīng)摘了渾脫帽,露出髡發(fā),這是韃靼人的明顯特征。另一個髡發(fā)部族就是契丹人。
這少年俊秀的眉頭緊鎖,說道:“我們大隊韃靼勇士,根本過不了殺虎口,更過不了靜邊軍。就算是吐谷渾人放我們進來,我們也不知道那些馬賊是誰,又去哪里去找他們?!?p> 進通嘆道:“既然我救了你們,就只能好人做到底,入娘的,我可真給自己找了個好差事?!?p> 呼蘭狐疑的看著進通,有些不敢相信這個小小童子,有何本事把韃靼部的身家性命找回來,這可不是簡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