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囊中梔香入心扉，
囊上鯉動猶曳尾。
輕系絹扇呷酒醉，
恐將相思付春暉?！?p> 門外雨意尚濃，煙云繚繞，檐尖懸著未曾斷絕的淅瀝聲。庭下池中的錦鯉悠哉游哉地搖曳著尾巴，小雨的涼意令她們懈怠了幾分，慵懶地沉浮著。池邊是幾簇潔白的梔子花，花瓣上沾了少許露水，很快便與雨珠混合在一起，分辨不清了。
門內(nèi)略顯簡陋的柜臺后坐一少年，一襲利落的黑衣，側(cè)身半伏，手中把弄敲酌著一顆溫潤的棋子。角落里堆著剛擔(dān)回的干柴，雖還未劈，卻似已沁了些許雨汽。
倦意正濃時，聽得珠簾聲響，尚未抬眼，便瞥見一抹白色衣角入了門檻。少年眉尖一挑，并未起身：“寒舍少有來客，未曾迎接，失禮之處，還請包涵?！?p> 來著一襲白裳，舉手投足溫文爾雅而又略顯忐忑：“是小女子不約而至，諸多煩擾，還望諒解才是?！?p> 少年顯然注意到她下垂的衣角和裙擺還滴著水，卻也只是滿不在乎地一揮手：“進來吧，歇憩片刻也好?！?p> 她略有不安地走了進來，隨即于一條長凳上坐下。似是覺有不禮，只好摘下笠帽，任兩條輕盈的發(fā)帶垂下，道：“煩請與小女子溫半壺酒罷。”
少年這才起身，一面準(zhǔn)備著，一面隨口問道：“試問姑娘自何地而來？何故蒞臨在下這荒僻之地？”
“山下云瓦鎮(zhèn)的便是。本想趁天色尚早上山閑游，奈何天公不作美，方才赴此暫避，雨勢微歇便去?！鄙倥曇粲容p，頗有些吟唱般空靈的詩意，雨幕下卻聽得清晰。她自腰間解下一方白絹布帕，拭去散亂發(fā)絲間的雨珠。少年注意到那布帕潔白無瑕，柔順如緞，幾朵亂真的雛菊刺繡點綴，雖是精致，卻尤為突兀地被劃破了一道口子，少女白皙纖長的指尖撫過時，眸中流露的憐惜之意顯而易見。
“恕鄙人冒犯，這帕上的刺繡如此精致，敢問是哪家繡坊之杰作？”
少女微微一笑，道：“此乃小女子手作而成。連同小女子髻上的華盛，亦是親手編作?！?p> “想必這手帕是被山間棘叢劃破了罷？”
“正是。方才匆忙尋覓藏身之地，亦未曾留意腰間布帕已被劃破?！?p> “姑娘如此愛惜，想是有何寓意？”
聞言，她微翹的睫毛垂了下來：“是。此乃姑姑所贈誕辰禮，今有破損，亦不知如何是好?！?p> 少年挑眉，笑了笑道：“抱歉。敢問姑娘姓名？”
“小女子姓白，名娟。只喚作娟兒便是?！?p> “白娟……”少年似沉思狀，“恐是姑娘那份誕辰禮的寓意了?！?p> “正是?！?p> 趁酒正溫之際，少年細細打量起少女頭上的發(fā)冠來，天藍色、墨青色與淺粉色的雛菊交織在一起，伴有幾片翠綠的細葉為襯，以泛著淡淡光澤的絲線一縷縷纏繞而成，足以亂真。
待酒溫好，少年抬頭時，只見她單手托著下頷，望著屋后庭內(nèi)那方池水。少年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那幾條錦鯉，依舊游蕩在滿池漣漪之中，池邊的梔子，散出縷縷清香。
少年輕笑，放下手中的酒壺，從柜臺下方拿出一把傘來：“喏，姑娘若想去看，不必顧忌?！?p> 她有些欣喜地接過傘，道聲謝后，撣去油紙上的浮塵，便撐開傘步入雨幕。那傘似是老舊，油紙頗有些泛黃，竹傘骨吱吱呀呀，卻并不令人感到聒噪。朦朧煙雨中，她一襲白衣，傘下盡是她的笑容，像極了池邊潔白的梔子花。
少年不知何時隨她到身后，池中的錦鯉本覺無趣，立刻又歡快地游動了起來。他輕嘆一口氣，“這酒館后便是驛站，本是指引山間游客之處。只是后來車水馬龍，人世喧囂，此間已鮮有人蹤?！鳖D了頓，他思索片刻，“這酒館乃是我曾祖父所建，倘若追溯其歷史，應(yīng)是明末之時了。”
少女啞然失笑，前朝之建筑，果是覆了一層滄桑。片刻后，她驀然憶起身上并無銀兩，有些窘迫地笑了笑：“唔……小女子身上未有銀子，本是來此間閑游，亦未料到會有此處?？煞褓d此一賒，待下次還清？”
少年似乎并沒有把她的話放在心上：“隨意。”
少年邀她下棋，一盤棋終了，雨勢也漸漸小了。少女重新拿起自己的笠帽，沖少年淺淺一笑：“小女子須下山了。下回定當(dāng)還清酒錢?！?p> 正欲離開，少年眼珠一轉(zhuǎn)，伸手捉住一根隨風(fēng)飄舞的發(fā)帶，頓時，少女一頭青絲傾瀉而下。她轉(zhuǎn)過頭，少年指了指她腰間，沖她笑笑說：“酒錢，不還也罷，只將你那白帕贈與我便是。姑娘若是斤斤計較，亦大可不必。如何？”
她遲疑片刻，伸手解下那方布帕，“若是想要，小女子自不會計較。只是小女子尚不解要來何用，本已殘損，亦無他用處了?！毕肓讼?，又補充道，“至于酒錢，定是要還。小女子有家訓(xùn)言曰：‘誠信乃立世之本，做人之道’，不可不還?！?p> 清秀的白絹留在了柜臺上，她未曾討回發(fā)帶，便戴上笠帽離開了。少年唇角殘留的弧度意味深長，眼底的深意似是有些回味。
白娟再來時，已是半月后了。
少年見那抹熟悉的白色踏入門檻時，伸手拿出一把折扇給她：“喏，送你的。”
少女頗有些驚奇，那折扇不同于一般的紙扇，是一把布制的扇子。少年話鋒一轉(zhuǎn)：“這是你那方白帕制成的。本是姑娘的誕辰禮，我并不能隨意討去，雖不再是原件，留姑娘做個紀(jì)念亦甚好。”
她眼中滿是感激，正欲道謝，少年又想起什么似的，拿出了一個香囊：“喏，這是用邊角料做的，其中盛的是庭內(nèi)的梔子花，還望姑娘不要嫌棄?！?p> 她伸手接過，仔細端詳了一番，那潔白的香囊上還有兩條錦鯉的刺繡，活靈活現(xiàn)，似是那池水中游動的魚兒，游到了這香囊上來。淡淡的梔子花香，恰如那淅瀝的清晨，沾染了露水，和著淺淺的酒意，在空氣中氤氳開來。
她欣喜地道了謝，將一錠銀子放在柜臺上，便準(zhǔn)備走了。少年送她出門，和她互相道別。她剛走了幾步，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轉(zhuǎn)身問道：“諒小女子失禮，試問公子姓甚名……”
話音未落，身后的少年早沒了蹤影。“走這么快啊。”她自言自語道。那略有滄桑的木屋，也眺望不見了，她于是徑自下山，回到鎮(zhèn)上。
“嘿，桐兒！”路過一家書畫店時，她喚了一聲店中正打盹的女孩。女孩緩緩轉(zhuǎn)醒，伸伸懶腰，打了個哈欠，揉著惺忪的睡眼道：“嗯？是娟兒啊。怎么了？”
“喏，幫我在這把折扇上畫一只錦鯉吧?！?p> 說到這個，女孩立刻清醒過來，一面應(yīng)著“好嘞”，一面醞釀開一硯水墨丹青。飽蘸了墨香的筆到了她手中，如行云流水，皴擦點染，一條栩栩如生的錦鯉果真浮現(xiàn)在折扇上。
她接過絹扇時，感受到了它沉甸甸的分量，心中感慨萬千。
白娟付了畫錢，和女孩說笑片刻，便揚手告別。
腰間，掛著一把白色的絹扇。
山上的少年倚著門梁，眉目間盡是笑意。
他只一眨眼，剛還走在青石鋪就的山間小路上的少女，忽而間便無影無蹤。
只是他已習(xí)慣了。
山下的云瓦鎮(zhèn)，也早已于多年前的戰(zhàn)亂中覆滅，被連年的戰(zhàn)火吞噬，消逝在歲月的長河中，湮沒于時空的洪水里了。
“乘鸞兒女上天去，明月動引清風(fēng)隨?！?p> 《絹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