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為煙雨繆,
暮若風(fēng)云流。
曲歇意猶未,
人散月不休?!?p> 淅瀝的小雨落在葉尖,又沿著竹葉的脈絡(luò)而下,打濕了地面上的草葉。清晨的風(fēng)拂過細葉,蕭瑟的竹嘯和著風(fēng)聲,叩響了一扇木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有一少年自其中走出,又輕輕將門關(guān)上。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p> 似是不覺這細雨何妨,少年撐一把黑色紙傘,沿一溪流走去,追隨著流水的步伐。
他于一幢熟悉的竹樓前停步,一手攏在嘴邊,仰頭喊道:“云!”
二樓窗口很快探出一個腦袋,在看清來人后隨即又縮回,接著便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沿樓梯匆忙而下。
“溫揚!”一個女孩沖他招手,示意他進屋。
溫揚收了傘,抖去傘面上的雨珠,走進那竹樓里。女孩沏了一壺茶,斟上兩杯,略一挑眉:“稀客啊?!?p> 溫揚笑了笑:“正是有事相求。你這兒還有安眠香么?”
女孩一愣,繼而遲疑了一下。溫揚自然注意到了她的神色,笑道:“無妨。”
女孩這才嘆了一口氣,起身上樓。很快,她帶回了一個紙包:“喏,只夠一次?!?p> 溫揚接過,道聲謝后,便起身準備離開。窗外雨意頗有些濃了,雨幕里,北山云煙繚繞,朦朧中竟有些分辨不清。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p>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轉(zhuǎn)身叫住正欲上樓的女孩:“云,可否為我尋一幅畫?”
女孩笑了笑:“我記得,你可沒有這種興致。藝術(shù)于你而言總是沒有太大感染力,你唯一的愛好恐怕便是一個人待在你的木屋里撫琴了罷?”
溫揚爽朗地笑了起來:“正是,正是。不過,我既托你尋畫,自是有我自己的理由。”
“既然如此,我定當(dāng)全力相助。只是,你口中的那幅畫,畫了些什么?”
溫揚撐開傘,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雨幕中:“夕日,遠山,與云。”
女孩有些疑惑,目送少年的身影隱沒在煙雨之中,若有所思。
溫揚說不清自己為何會喜歡一個人隱于山林,遠離俗世浮塵。但也正是因為此,他才在一個小鎮(zhèn)北邊的山腳下,修建了一所屋舍作為住處。這兒距鎮(zhèn)上約莫有一二里路,不遠,也不近。
當(dāng)晚,溫揚頗有些疲憊地回到了住所。他篩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后,從懷中取出那個小小的紙包,將其中的藥末、草根一類抖開,傾入書案上的一盞油燈。油燈微弱而在黑暗中顯得十分明亮的火焰搖曳了一下,將溫揚投在墻上的影子扭曲成猙獰的怪物,很快又恢復(fù)原樣。溫揚苦笑了一下,側(cè)臥在榻上,伴著愈發(fā)濃郁的藥香入眠。
這充滿自然生機的清香很快溢滿了木屋的每個角落。溫揚尤其喜愛這份清香,遺憾的是,往往不過三五分鐘的時間供他細細品味,他便進入了另一維世界。醒來時,藥粉早已成為灰燼,和著燈草的余燼,分辨不清了。
這一回卻不同于以往。夢境中的他不再身處于他熟悉的木屋、小院抑或鎮(zhèn)上的集市,而是北山的山頂。
他從未來過這兒,但他幾乎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位置。
他的面前展開一幅畫,他成為了畫中人——夕陽即將隱于遠山,熾熱的火燒云變幻莫測。
身后沒有腳步聲,但他知道她來了。
“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很好,很好。我很滿意?!?p>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p> 他轉(zhuǎn)過身來,周遭的一切忽然都向下墜落了,他站在一片黑暗的虛空之中。
溫揚聳聳肩:“你看,這就是我全部的世界了?!?p> “……”
“你分明知道那些安眠香的效用?!?p> “是。我并未說過我不知道?!睖負P轉(zhuǎn)過身去,“但,正如我所說的,無妨。”
溫揚嘆一口氣,望著廣袤無垠的虛空,卻并未有分毫常人的悵然若失之感。
女孩輕笑,手指一抬,青絲瀉下。一條青色的發(fā)帶,從她發(fā)間游出,勾勒出一個初升的太陽。
一瞬間,他們重新回到了北山的山頂,只不過女孩的背后,升起了朝陽。
溫揚重新轉(zhuǎn)過身,朝霞為她鍍上一層淺淺的光暈,她輕輕地說:“請相信,希望長存。”
言罷,她似乎想到什么似的,苦笑了一下。
思忖片刻,她接著道:“明日申時,可否?”
“何事?”
“到時便知。”
女孩一笑,那條發(fā)帶很快為她重新綰起青絲,隨即便與她一同隱沒在朝霞中了。
次日申時。
女孩沖不遠處走來的溫揚招了招手,她很快注意到溫揚身邊還跟隨一少年。
“這位?”
“不速之客?!睖負P無視了身邊人的面色變化,笑著和女孩攀談了起來。
“隨我來吧?!?p> 女孩往自家的竹樓走去,到了熟悉的竹樓門前時卻并未進入,而是去了對門。
溫揚不難看出,那是一家書畫店。
“桐兒!”女孩似乎和店中正專心練字的少女十分熟絡(luò),她沖少女招招手,“幫我畫一幅畫吧。畫錢呢,自不會少你?!?p> 被喚作“桐兒”的少女笑了起來:“大可不必。你倒是先與我說些清楚,要我畫些什么?”
“夕日,遠山,與云。”
溫揚心中咯噔一聲,心臟幾乎漏跳一拍。
“去北山吧,山頂上正適合你作畫?!迸⑴牧伺乃募绨?,“畫是送給這家公子的,記得好好畫?!?p>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少女臉上的笑容有了不易察覺的變化。及至女孩將她表情的變化悉數(shù)收入眼底,才問道:
“認識呀?”
“嗯?!鄙倥帐昂卯嫲?,起身準備出門,“他們二人,我都識得,正是故友?!彼p聲補充道。
女孩沒再問什么。當(dāng)他們一行人走到山頂,正是女孩早計劃好的時間。
溫揚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眼前的一切,和他夢境中并無太大差異。北山東面,是漫山遍野的紅楓,和滿地金黃的落葉。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p> 正在他細細打量面前的世界時,少女的畫紙被從畫板上取下,與此同時,那一輪火紅的落日也終于熄滅,落入遠山里了。幾縷泛著淡粉色的云仍在無聲無息地流浪,漫無目的,令溫揚想到了自己。它們剛剛過去的輝煌與熾熱,都留在了少女的畫紙上。
少女將畫紙遞給溫揚,他正欲接過道謝,畫紙卻又被抽了回去:“哦,稍等?!?p> 少女很快地題了一行字,用的是溫揚喜愛的行書,然后用小字畫了押,印上紅字印,溫揚接過一看,畫紙的右側(cè)多了一列黑字——
“曉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哈哈,”溫揚再次笑了起來,瞇了瞇眼睛,“還是桐子你懂我。謝了啊!”
回到住所后,天色已暗,月光與稀疏的星子開始主宰夜空。溫揚拍了拍畫紙,小心地將那幅畫掛在了案前的墻上。他拾掇起一張古琴,支在竹林之中,默默撫起琴弦來??侦`而悠遠的琴聲中,皎潔的月色晃晃悠悠。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
鎮(zhèn)子上時,女孩隨口問道:“為何不裱上你的畫?不像你的風(fēng)格。”
少女半瞇起眼睛來:“他沒付錢,我很不爽?!?p> “浮生有夢三千場,窮盡千里詩酒荒。”
《朝暮》。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