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斷電話之后，兩父子都閉上眼睛，他們都在同一瞬間幻想有關(guān)未來的生活，林知梧看見自家新建的房屋，干凈整潔，周邊也是新建的房屋，鳳尾坪也變了樣子，不是褪色一般的陳舊，是瓷器剛剛出窯一般明亮的光澤。林春富看到的則是林知梧在豫南安了家，住上了高層住宅。
一切都在想著美好伸手，一切都在向著美好點頭。
林春富和村民為了這些黑野豬傾注了無數(shù)心血，他們對待這些牲畜親過自己的孩子。這些黑野豬在山野之間跑動的時候，眼珠子忽靈靈轉(zhuǎn)著，它們回頭看著那些遠望的村民，它們好像都知道自己的使命，它們拼命地長大，生怕自己辜負了鳳尾坪人質(zhì)樸的期望。
這次的出欄跟預(yù)想的時間相差不多，也是一年半左右，但野豬體格又有一些增加，個別野豬長到了近160斤，而且通過人工配種、繁殖，已經(jīng)繁育了很多幼崽。
但命運正在悄悄撥動輪盤，它喜歡使弄一些齷齪的小伎倆，在黑暗的角落里耍玩陰險的手段，給世人更多、更難的考驗。
一年之前，遠在萬里的非洲贊比亞，當?shù)仫曫B(yǎng)的家豬出現(xiàn)了突然倒斃。起初是贊比亞最南部靠近烏盧他河畔的幾個村莊，只三個月的時間，就傳遍了整個海拉合爾省。再過不久，全國上下的豬圈都開始出現(xiàn)了豬瘟。死去的豬越來越多，贊比亞政府號召民眾填埋、焚燒死豬尸體。但仍有一些未經(jīng)處理的死豬被拋入河流。近月內(nèi)，剛果、安哥拉、布隆迪等國家也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豬瘟。亞洲及歐洲一些國家也陸續(xù)檢驗到一些豬活體病毒。聯(lián)合國衛(wèi)生組織通報了豬瘟情況，并號召各國嚴格監(jiān)測豬瘟情況，保護民眾飲食安全。我國海關(guān)、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農(nóng)牧局等多個部門也發(fā)布了預(yù)警，要求高度警惕豬瘟進展，強化豬肉檢疫。
這些事是林春富去到屠宰場才了解到的。
屠宰場老板一邊說一邊搖頭：“背！都背！怎么說來豬瘟就來豬瘟，行情這下全亂了！”林春富還沒回過神，煙頭燃到手指都不知道：“非洲豬瘟跟咱們本地豬有什么關(guān)系？”屠宰場老板瞪大了眼睛：“老叔，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啊？非洲豬瘟一來，豬肉還能有價？到時候撂陰溝里，都嫌占地方?！?p> 林春富聽完這話，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腦子嗡了一聲巨響，眼前一黑，差點一頭栽在地上。屠宰場老板趕緊扶住林春富，架到一旁板凳上：“老叔，你別激動?！绷执焊簧钗艘豢跉猓骸坝袥]有別的辦法？”屠宰場老板嘆了口氣：“能有什么辦法？天災(zāi)一場，誰能做得了主??？”
接下來，林春富再也聽不到屠宰場老板說話了。
他的腦子剎那間成了空白，一年多的時間，全村人的心血就這么要白費了？他林春富提議養(yǎng)的豬，回到村里怎么交待？更重要的是，這些養(yǎng)豬的錢都是各家各戶湊出來的活命錢，搭進去了，以后還怎么生活？
林春富拉住屠宰場老板的袖子：“老板，你一定要想想辦法??！我們?nèi)宥贾竿@些豬呢。”屠宰場老板安撫道：“老叔，這不是我的決定啊！豬肉價格一直在跌，市場上賣不動，誰都沒辦法?！绷执焊灰恢毖肭螅骸袄习澹瑤臀覀兿胂朕k法吧，我不能眼看著村民的心血都白費啊，大家還要靠這些錢吃飯！”屠宰場老板想了良久，說：“老叔，我能力有限，能想到的只有一個辦法，我可以聯(lián)系周邊的其他幾個屠宰場，我們一起進行收購，給你當前最高的市價。但是老叔，今年是一定不少虧了。”
林春富知道別無他法，只能是趕緊答應(yīng)。
回到村里，林春富強打精神召集養(yǎng)殖戶開會。林春富在會上通報獲知豬瘟的信息和目前屠宰場的收購價，話還沒說完，已經(jīng)有村民站起來破口大罵：“這不是扯淡嗎？養(yǎng)了一年的豬，到頭還虧錢？”“姓林的，一個人賠還不夠，非得拉上我們墊背！”“一家人都指望這錢吃飯呢，賠了算誰的？”林春富站在臺上，拱起手作揖：“各位鄉(xiāng)親，老天無眼，這時候來了豬瘟，我也一百萬個不愿意。但是沒有辦法，這個時候不出手，將來虧損肯定更多。”
村委會開了整整一上午，林春富不停致歉，嗓子都喊啞了。
村民最終是采納了林春富的建議，趁現(xiàn)在屠宰場還愿意收購，將所有的野豬脫手。
林春富和幾個養(yǎng)殖戶代表雇了貨車，把野豬拉到屠宰場，和屠宰場老板算清了賬目，將現(xiàn)金發(fā)放各養(yǎng)殖戶手中。
這一整天，從天明到天黑，林春富滴水未進。
邁進家門的一刻，林春富膝蓋一軟，癱軟在地上，眼淚簌簌而落，像個孩子一樣大聲哭了起來。
時隔半月，崔廣漢來到鳳尾坪探望林春富，林春富坐在床上，勉強起身，崔廣漢看見林春富的頭發(fā)短短數(shù)日近乎全白，心中也是充滿了羞愧：“老林，我不該推薦你們養(yǎng)豬啊......”林春富握住崔廣漢的手：“廣漢，別這么說，別這么說，這是命啊......”
林春富這一場大病，月余都沒有下床。
人真的老了，就輸不起了。心里縱有不服，但是軀殼無法承受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