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奠雁

　　葉老爺話語殷切，聞?wù)呗錅I，光濟自然不能免俗。

　　但他卻并未當即應(yīng)下，而是又問道：

　　“世伯可曾記得，當時朱萊來拜訪世伯，是如何來到這里的？又是如何離開的？”

　　葉老爺雖不知光濟用意，但還是目露思索，仔細回答道：

　　“其人來時我不曾見到，臨走前倒是我把他送上馬車...誒，不對，他好像沒有乘車，似乎是獨自離開...也不對，這......”

　　葉老爺微微搖頭，對自家記憶產(chǎn)生了懷疑。

　　而光濟看在眼里，心中猜想又得到了進一步確認，于是出言打斷了葉老爺舉動：

　　“世伯不必傷神，不如把家中門丁喚來，詢問一番便是?！?p>　　“也是?！?p>　　葉老爺放棄了自我探究的想法，轉(zhuǎn)身出了廂房，叫過一個侍女，命她把看守正門的門丁喚來。

　　不一會，光濟前日里見過的一個門丁便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對著葉老爺拜道：

　　“葉三見過老爺?！?p>　　“嗯，”葉老爺揉著額角，指了一下光濟，“老夫這位世侄有話問你，萬不可隱瞞疏漏?！?p>　　“是，”葉三點了點頭，看向光濟，“大師有什么問題，盡管問來便是?！?p>　　光濟笑了笑，客氣道：“檀主為葉府守門，想必對于一應(yīng)來往賓客皆有印象留存。”

　　“這是自然，”看了一眼葉老爺，見其點頭，葉三于是回答道，“若非小的記憶出眾，又是練家子出身，這門丁的活計還輪不到小的呢！”

　　“既是如此，那你家小姐患病前一日，府中可有人來訪嗎？”

　　“小姐得病前一日，”葉三低頭尋思一會，“沒有啊，那日不曾有客上門?！?p>　　“你好好想想！”光濟還不曾說話，葉老爺卻是雙目一瞪，“老夫記得清清楚楚，那日正在小憩，便是你忽然來報，言說有老夫舊時同窗來訪，這才去待客的！”

　　葉三聞言一愣，又是一番回憶，方才大著膽子道：

　　“回稟老爺，那日確實無人登門。小的記得清清楚楚，老爺您那日自縣城歸來，說自己乏得很，在家中歇了整整一日，其間不曾接待任何外人?！?p>　　“這！”

　　葉老爺手指微顫，到了這個時候，哪怕自家記憶中朱萊來訪一事記得清清楚楚，其人面容表情也是生動萬分絕非臆想而出。

　　但從光濟態(tài)度和下人言語中也能看出，其間絕對有鬼。

　　“好了，你先下去罷?！?p>　　見葉老爺面色難看，一直在旁觀的葉家二嫂旋即出言命門丁退下，接著又攙扶著葉老爺坐下歇息，然后才看向光濟：

　　“看大師這副態(tài)度，想必心中早有定論。既是如此，還請大師將此事說個明白，也好叫我葉府上下理清其中根由。”

　　葉家大嫂跟著丈夫在外忙碌，平日里便是葉家二嫂跟著婆婆操持家務(wù)。這一番話語，倒也有理有據(jù)，進退得當。

　　“這是自然?！惫鉂勓渣c了點頭，看向葉老爺，“若我所料不錯，世伯那位同窗，怕也不在人世了?！?p>　　“那老夫當日看見的是？”葉老爺閉上了雙眼。

　　“不過是鬼媒罷了?！?p>　　通常而言，所謂鬼媒，也就是為已死的未婚男女做媒的媒人。

　　這些人不光要為死者兩家撮合，而且還要通過占卜、祭禮、設(shè)幡等一系列儀式為死者舉行婚禮，這才算完成了一樁婚事。

　　而后，便收取兩家分別贈送的媒禮，以為酬勞。

　　在某些冥婚盛行的地方，甚至有專職于此，作為謀生手段的活人。

　　但光濟眼下所言鬼媒，卻是指的另一個意思。

　　顧名思義，也就是成了鬼的媒人。

　　“按世伯所言，昔年天下動亂，朱萊其人最后一次有音訊傳來，便是一處被叛軍圍攻的縣城當中。”光濟面露慈悲，“出家人大膽推測，此人怕是不久便沒于亂軍之中了?！?p>　　“也就是說，我那日所見，是鬼物托夢？”葉老爺面露恍然，旋即又后悔道，“然后我還把九娘的生辰八字交給了它？”

　　“聽世伯所言，九妹自幼機敏，才情頗高，想必也是靈慧之人?！惫鉂忉尩溃霸偌由暇琶蒙頌榕?，元陰濃厚，最得鬼物喜愛?？峙履枪眵茸鞴郑闶菫榫琶枚鴣?，世伯不必過多怪罪自己。

　　“甚至于那鬼物到底是不是朱萊，也未可知?；蚴瞧渌砦锛侔?，以幻術(shù)欺人也說不定?！?p>　　光濟還有一點沒說，若是他所料不錯，那葉九娘的魂魄定然與常人不同，無論是質(zhì)量還是數(shù)量都要高于平均水準。

　　再加上其人不通修行，對那些老鬼而言，分明是一塊肥嫩香滑的上好食材，萬萬不能錯過。

　　而面對光濟安慰話語，葉老爺只是擺手，閉目不言。

　　畢竟從某種角度而言，他這也是把自己幼女，親手推入了火坑。

　　見到其人這副模樣，光濟無奈，只得另起話題：

　　“如果那疑似朱萊的鬼物當真要為九妹辦一場冥婚，那在葉府之中，定有男方遞來的庚帖，不然卜吉這一步，便不算過去?！?p>　　說來可笑，明明是冥婚，卻還要按照陽世古禮來辦，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這六禮缺一不可，雖然有些可以合并，但絕不能省略。

　　“不知世伯近日來，可有突遇橫財之事？”

　　葉老爺聞言一愣，想了一會，搖頭否認道：

　　“自九娘遭此厄難之后，家業(yè)都是由她幾位兄長代管，而我無心關(guān)注。眼下一時半會當中，也是難以知悉詳細賬目。”

　　光濟皺眉道：“若是有橫財天降的話，便相當于過了‘納征’一禮了。如今此事不清，那冥婚究竟到了哪一步，也是不好確定。”

　　不過明顯還沒到“親迎”，不然的話，葉九娘早該入土為安了。

　　正當房中幾人說話時，忽然院中傳來一聲哀鳴，接著“撲通”一聲，似是有重物自高空墜下，摔在了院中。

　　光濟和葉老爺對視一眼，連忙起身走出房門，正看見院中一團血肉模糊，羽毛雜亂，似乎是某種禽鳥。

　　光濟微微一愣，右手在青銅燈盞上一晃而過，接著在眼上一抹，旋即看向那團血肉。

　　果不其然，只見血肉模糊間，絲絲縷縷的黑氣夾雜其上，還有一股極淡的腐朽氣息繚繞。

　　若非光濟臨時提升了自己五感，恐怕也不能察覺到。

　　“怎么又有禽鳥落了下來，這都第幾只了？先是大鵝，后面是野鴨，今日又來了只雉雞！”葉老爺上前打量了幾眼，看出了這團血肉生前的樣子，有些司空見慣，“就算是摔死的，也不會摔成這樣吧？”

　　“這不是雉雞?！甭牭饺~老爺自言自語，光濟嘆了口氣，提醒道，“這應(yīng)該是鳧雁?！?p>　　“大雁？”葉老爺一愣，“賢侄說笑了，這分明是雉雞才對......”

　　葉老爺聲音越來越小，終至低不可聞。

　　“世伯也想明白了？”光濟搖頭道，“鵝、鴨、雞，這是奠雁禮?。　?p>　　《儀禮·士昏禮》記載：“昏禮。下達納采。用雁?！焙笕俗⒃唬骸坝醚銥橘椪?，取其順陰陽往來?！?p>　　雁是候鳥，南往北來順乎陰陽，且配偶固定合乎義禮。古時婚姻以雁為禮，象征一對男女的陰陽和順，也象征婚姻的忠貞專一。

　　不過因為這玩意不好捕捉，于是大部分地區(qū)，都用鵝、鴨、雞三種活禽代替行奠雁禮，以定婚姻和順的。

　　光濟當年未曾出家時，隔壁一家讀書人有舉辦婚禮的，因著其人家底厚實，結(jié)親對象也是書香門第，所以三書六禮一概不缺。

　　連帶著旁觀的光濟，也對其中流程諳熟于心。

　　“有雁來此，想必不久后男方就要上門了?！?p>　　當著葉老爺面，光濟從青銅燈上彈出一點火星，落在“雁尸”上，當即熊熊燃燒起來，將黑氣驅(qū)除，血肉燃盡。

　　“賢侄，這，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自從知道“男方”要上門，葉老爺就有些慌神，畢竟就算是親家第一次見面，正常人也會有些緊張的。

　　更何況是這種意義上的“親家”。

　　光濟見此，便出言安撫道：

　　“世伯不必憂慮，當務(wù)之急，還是在家中尋找一番。若是能找到那邊提前遞來的庚帖，出家人便可以此為媒，直接尋上門去，救回九娘。若是找不到，那也只能等對方登門，再見招拆招了?！?p>　　葉老爺重重點頭，當即喚來一眾下人，命其在府中各地搜尋，看角角落落里是否有記載生辰八字的事物存在。

　　到了這個時候，也無所謂瞞不瞞著了。

　　雖然被配了冥婚之事對葉九娘名聲可能有損，但兩權(quán)相害取其輕，和命比起來，些許名聲也就不值一提了。

　　或是天公有眼，又有可能是吉人自有天相。

　　半日后，府中傳來消息，在后院水井一側(cè)，發(fā)現(xiàn)了不知誰人用煤塊寫上去的生辰八字，歪歪扭扭，如同出于小兒之手。

　　得到了消息的葉老爺不敢怠慢，連忙請來在廂房周圍巡視的光濟，二人在一眾家丁的護衛(wèi)下來到了后院。

　　此時府中眾下人都知道了自家小姐遭了鬼物謀害，雖然人心不穩(wěn)，但有賴于葉老爺治家嚴謹，一時半會兒也無人臨陣脫逃。

　　待到了后院，見到了那口位于樹蔭之下的水井，光濟依先前施為，開了法眼，果然在那行歪七扭八的字跡上見到了鬼物留下的痕跡。

　　也通過這一點，僧人確認了冥婚已經(jīng)過了納吉一步，給葉九娘留下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故技重施，動用青銅燈盞將那縷陰氣驅(qū)除后，光濟回首對葉老爺?shù)溃?p>　　“既然得了男方生辰八字，出家人這便按圖索驥，前去尋找此事幕后黑手?！?p>　　葉老爺聞言連忙問道：

　　“賢侄可要準備什么事物？”

　　光濟搖頭拒絕了葉老爺好意，笑道：“一處安靜地界足矣，我看世伯為出家人所備的那間小院便可?！?p>　　于是他和葉老爺又被一眾家丁簇擁著回到了這幾日起居所在的院中，坐到了紅楓下的石凳上。

　　命一眾家丁守在院外，只有葉老爺隨他入內(nèi)。

　　光濟將手中青銅盞擱在石桌上，用手捻了一下燈芯，本來溫和昏黃的燭火頓時改變了顏色，慘白中又帶著幾分幽綠，頗似荒郊野外的凄清寒月。

　　葉老爺見此不免有些驚訝，而光濟則笑著解釋道：

　　“出家人這盞靈燈，以心為捻，以出家人一路走來所幫之人謝意為油，內(nèi)蘊人道功德，自有一番妙處。能護靈、通幽、入水、避火，實乃出家人脫劫延壽之寶。”

　　待葉老爺稍稍安定后，光濟又道：

　　“常言謂陰陽兩隔，若想按圖索驥，出家人也得以中陰之身外出神游。這具皮囊，就得勞煩世伯照看了?！?p>　　不待葉老爺出言，光濟微微一笑，結(jié)了一個印訣，頭顱一低，眨眼間氣息全無。

　　葉老爺雙目圓瞪，正要出言大叫，忽然眼前一花，只見光濟自桌邊站起，而在座位上，還有一個光濟垂頭靜坐，紋絲不動。

　　而站著的光濟與先前相比，身形頗為虛蕩，而眉眼又略顯細長，看起來有些陰柔的樣子。

　　這個光濟對葉老爺輕輕一笑，葉老爺恍惚間聽到其人對自己所言：

　　“前陰已謝，后陰未至，中陰現(xiàn)前。一般而言，人死后皆有中陰之身。然大善大惡者則無，深明佛法者亦無。此乃小侄之意生身，仿中陰之態(tài)，依‘意’化生，能往來幽冥，行走陰陽之間。世伯不必驚憂。”

　　說白了不就是鬼嗎......葉老爺勉強笑了笑，正要點頭，耳邊又有聲音道：

　　“我去之后，不日回返，世伯只需護持此燈長明不滅即可，其余諸事，皆交于小侄來辦?！?p>　　葉老爺連忙點頭答應(yīng)，然后便見站著的光濟飄飄忽忽穿過了院墻，徑自往后院水井處去了，速度極快，如風掠一般。

　　他咂了咂嘴，收回視線，看著成白骨之色的燭火，心中忽地一動，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

　　“我那賢侄，怎地突然改變了自稱，不以‘出家人’自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