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迷惘
我靜靜地坐在他們的身邊,看著陽光穿過用竹條編織的窗戶,將空氣中的肆意飄揚灰塵照亮,照進這間簡陋的小屋子。
好像是真的很久都沒有回來了,屋子感覺好像都矮了不少。我慢慢地走到窗前的桌子旁,注視著上面的一個個氣孔,時間不聲不響的把自己留在了各個角落,像是不曾來過又不曾離去一樣,真是無情啊。
恍惚間,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小男孩站在桌子旁,努力的踮起腳想要去拿放在桌上的糖果。淺淺地笑了,當初的我還沒有桌子高,卻總是到處瘋玩瘋跑,大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勢?,F(xiàn)在呢?越長大越渺小,知道得越多反而越不想知道。怎么了?或許這就是那個叫做成長的怪物,把我從無知迷惘牽引向豁達明了,卻帶走了屬于我的本我,教會了我虛偽的笑,倔強的笑,卻偷摸的竊去我原本就有的會心的笑。
輕輕地為他們蓋上被子,仿佛他們只是睡著了,一定會有醒來的那一天。
輕輕地順著她滿頭的銀發(fā),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她順著我的頭發(fā)一樣,久到已經(jīng)記不清了。
他倒是沒有什么變化。我看著他永遠閉上了眼睛的臉,那樣的枯老和慈善,跟我當時離開家的時候一模一樣。
我慢慢地站了起來,最后在看了一眼床上的兩人,毅然的轉(zhuǎn)過身離開。
不知道為什么,在之前他們的生命還剩最后一點火苗的時候我心里是那樣的悲痛,但現(xiàn)在看見他們就這樣靜靜地躺在床上的時候反而沒有那么的心痛了。
穿過廚房的時候看到放在灶臺上的碗筷,孤零零的兩雙碗筷放在那里,以后再也不會有人用它來盛飯裝菜了,也不會有人一次又一次的將它從碗櫥里面取出來再放回去,沒有了。
我擰開水龍頭,看著水流穿過我的手掌,裝滿碗,再溢出。
慢慢地將碗筷洗干凈后放回碗櫥里,而后又習(xí)慣性的將灶臺上面那些炒到外面的剩菜清理干凈,每一步都是那樣的自然,那樣的隨意。
推開門,合上門。
信步走到院子里的槐樹下,依稀記得有幾個晚上,我和他會到這棵槐樹下面乘涼,安靜地聽晚風(fēng)和蟲鳴,忘掉一天的疲憊,什么都不想,那些年的夏夜,想起來真的是最快樂的時間了,沒有生活的煩惱,沒有為了生存而不得不頂著壓力往前走的無助,沒有孤獨、寂寞、思念......但那種日子早就不屬于我,我配不上。
坐在石椅上,仰頭看著零星的陽光透過茂密的樹葉投射下來,沒有蟲鳴,也沒有風(fēng),更是少了一個人,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風(fēng)起了,院里的槐樹被風(fēng)聲吹著沙沙作響。如同那些個千篇一律的夏夜一樣,就是沒有蟲鳴和那個人了。
我承認,現(xiàn)在的我真的很迷惘,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找不到方向繼續(xù)前進了,那扇木門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是夢,還是現(xiàn)實?
下意識的回頭看向院子門口,本該是一片麥田的地方變得模糊了,本不該有人的地方多了一個人,一個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女人。
那個女人,她穿著華麗的舞蹈服,畫著緊致的妝容,像是帶著一個美麗的面具,笑得那樣的僵硬。
不知道什么時候,石椅變成了松軟的椅子,院子變成了一座巨大的演出廳,臺上的那個舞女應(yīng)該就是這次的演員吧。
一種莫名的感覺涌上心頭,我總感覺我好像在哪里見過她,像是在同記憶深處的一個東西互相吸引。
舞罷,音樂慢慢地降下去,大廳的燈光打開,演員謝幕,看表演的人慢慢退場,一切都是那樣的井然有序,那樣的......刻板?
我看著她靜靜地盤坐在舞臺中央,從舞蹈服中掏出煙點上。裊裊的煙氣與煙頭的火光在聚光燈下格外的弱小,在這空曠的大廳中更是渺小。她眼睛看著我,或者說我的座位,毫無生氣的眼神中出現(xiàn)了一絲波瀾。
燈光漸漸熄滅,大廳重新回到黑暗之中,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暗,那種連自己都無法感覺到的暗。像是如同死亡一般,整個人被深深的無力感完全吞噬。
遠處突然亮起一道光,像是午后的烈日一般照得眼睛發(fā)痛。
風(fēng)聲一陣陣從耳邊穿過,帶著麥田清新的味道。
等到眼睛適應(yīng)了光線后,映入眼睛的,是一片金黃色的麥田,麥穗順著風(fēng)的輕撫肆意搖動,一層層的浪向我涌來。
身后響起鐮刀收割麥子的聲響,聲音是那樣的干脆,熟練和熟悉。
緩緩地轉(zhuǎn)過身,看著小路對面兩個彎著腰,一把一把收割著麥子的老人。
我靜靜地看著兩個老人,他們彎下去的身軀之前也是同我一樣的筆直,更有甚與我。但他們?yōu)榱宋夷强~緲無岸的所謂的夢想,為了已經(jīng)成年卻無法給他們晚年生活安然養(yǎng)老的我,在本該安詳晚年的年紀依舊耕耘在田野中,時間的壓力漸漸將從前筆直的脊梁壓了下去。
她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掉流的滿臉都是的汗,慢慢地立起身來,笑著對不遠處的他說著什么,他也笑著回應(yīng)著。一切都是那樣的美好,美得像是一幅畫繪,美得不真實。
我多想沖上前去抱住他們,但周圍的空氣像是將我禁錮在原地一樣,我只能靜靜地看著他們在田里勞累,看著他們互相談笑,看著她從郵差手中接過信封,看著郵差臉色沉重的低語著什么,看著她的嘴角慢慢地落下,看著她呆在原地,看著他搶過她手中的信,看著他雙眼變得無神,看著她直直地往后倒去。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那封信到底寫了什么,我動不了,甚至無法出聲,只能靜靜地看著他們在眼前上演的默劇。
他將她綁到郵差的后座上,急急忙忙地前往鎮(zhèn)子的方向。自己也是連忙跟了上去,那封信隨意地丟在地上,我只能隱約的看到我的名字在那上面,其他的就看不清了。
就當我想要細看的時候,腦海中突然陣陣刺痛,強烈的眩暈感涌了上來。待我再看得清楚的時候,她便安靜地躺在潔白的床上,他就靜靜的坐在一旁,面容格外的憔悴。他們仿佛都老了,不再是年齡上的老,是一種從內(nèi)心深處的死寂。
嘈雜的音樂突然打破了這份寂靜,我轉(zhuǎn)過身去,一群形形色色的人圍坐在一起,雜言雜語的大笑著,酒杯碰撞的聲音接連不止。當我再回過頭時,身后卻依然變成了一條寬闊的道路,街燈照不透夜的深邃,只能星星點點的點綴黑夜,成為它衣著上的配飾。
我看著一個男人從街角處慢慢地走了過來,一手拿著酒瓶,一手提著一把斧頭。夜太深,使得我看不清他的臉,只是他給我一種陌生的熟悉感,仿佛這個人曾今我見過,甚至是愛過?
他仿佛是看不見我一般,直直地看著我身后的酒館。他的面容胡子邋遢,頭發(fā)也是遮住了眼睛,但我的心還是抽搐了一下。
他深深地灌了一口酒,隨后便將酒瓶狠狠地砸進酒館,提著斧頭沖了進去。
酒館里的音樂還在繼續(xù),隨之伴奏的是女人的尖叫和男人惶恐的叫罵聲。瓶瓶罐罐的聲音碰撞在一起,與哭喊聲交雜形成全新的交響曲。
我慢慢地走進酒館,看著遍地的尸體,身軀與身軀之間已經(jīng)分離,鮮血將他們原本的膚色都染成了紅色。桌凳的殘骸被燈光下的酒瓶碎片裝飾得絢麗十分,他就在一個沙發(fā)前,正高高地舉起斧頭,狠狠地敲向一個男人的頭。他拔出斧頭,帶出的血漿濺到了他的頭發(fā)上,我這才注意到他的頭發(fā)里面居然夾雜著白發(fā)。
他環(huán)顧著四周的景象,將斧頭放到一旁,癡癡的笑了。
他來到吧臺前,找到一瓶完整的酒打開灌下。一顆淚珠混合著酒液滑落,滴落在這片血池里面,不見蹤跡。
他提起斧頭走出了酒館,一步一個紅色鞋印地走著,往黑暗里走著。
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看著他穿過街道,經(jīng)過倒影著漫天星光的小河,走過只有些許月色林間小路,停在一座孤墳前,坐靠在墳邊。斧頭放到一旁,嘴巴一張一合地在傾訴著什么,像是兩個老伙伴在一起說笑一樣。
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我能明顯感覺到他在笑,那是一種釋懷的笑,仿佛世間萬物都已不再一般。
漸漸地,他的嘴不再動了,他的頭慢慢地垂在肩上,一切回歸寂靜。
我走上前去,看著他的手掌單獨的放在墳頭上,像是在撫摸著某人的頭發(fā),他身旁的土地已經(jīng)被鮮血浸濕。
我想撥開他的頭發(fā),看看他的樣子,但下一刻我卻發(fā)現(xiàn)世界變成了白色,整個世界都是完美無瑕的白色,就我一個異類格外顯眼。
這又是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