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沐漓第一次喝醉是在十六歲那年。
那天天氣意外的晴,她穿著厚厚的孝服,有些透不過氣。她想掙扎著去看父親最后一眼,可全身像是失了骨頭,沒有一點力氣,只離著幾步距離,遙遠地卻像是隔了千山萬里。
她自從聽到這個噩耗后腦子里就是哄哄的一片響,看什么都覺得天旋地轉,又連夜坐了火車從京都趕來,身體的不適加上火車的轟鳴聲,她睜著眼睛對著窗外的漆黑看了一夜。這一夜時間過得似乎格外的慢,她的腦子也格外的遲鈍,鈍到回憶難以連成線,殘破得只能浮現(xiàn)出一段段畫面。
那天晚上她想了很多,卻又不記得自己想過什么,鄰近天亮時才睡著了一會兒,夢里的畫面也是斷斷續(xù)續(xù),一會是兒時小南巷的畫面,一會又回到了六歲第一次見到爸爸的時候。最后的最后,所有的畫面凝聚在一團,夢的彼岸,有個人朝她走來,她拼命伸手卻抓不到,那人向她招招手,他身后又多出了一個人,身形略顯單薄顯然還是少年,少年接替了那個身影,朝著許沐漓走來,那人卻消失不見。
許沐漓感覺心臟猛地刺痛,她分不清楚這是夢還是現(xiàn)實,只聽到一道道格外清晰的聲音叫著她“阿漓,阿漓…”她感覺到有人抱住了她,周圍的聲音有些混亂,睜開眼睛時有些不適應強光,恍惚中卻依稀能辨認出是顧庭深。
她想開口問他怎么跑到火車上了,還沒問出口穿著制服的乘務員就匆匆趕來,一臉嚴肅地訓斥顧庭深擾亂秩序。
周圍人紛紛往這里瞧,顧庭深臉微微泛紅,他對著許沐漓深深地看了一眼,轉身跟著乘務員離開了車廂,過了一陣又急匆匆地走了回來,來的時候手里提著打包的飯菜,還微微冒著熱氣。
天氣悶熱的要命,沒有一絲涼氣,蟬鳴此起彼伏,混著母親的哭聲,一切都像是一場鬧劇。
她倒是希望這是一場鬧劇,可是躺在白布下的人再也不會醒來。
那個會用自行車載著她走遍大街小巷,會為了逗她開心扮成灰太狼的爸爸再也不會醒來了,讓她記得她還是個孩子的高大男人不在了。
上天在她殘缺的人生里賜予她最珍貴的父愛,又在她把這份愛一點一滴融進心里的時候一下子抽離。
父母的親戚朋友還有鄰居們都來了,有的是她見過的,有的她還不認識。
但是他們看她的都是帶著憐憫的。
許沐漓很想感謝這些人,但是這種眼神看的她幾乎要窒息,每一次都在清楚的提醒她,她沒有爸爸了。
有不知名的樂器,吹著悲響哀鳴。一波一波人來了又走,前頭的倒還是哭的拉不起,到了后面,便是樂聲停,哭聲止了。
那天晚上,到了夜深人靜無人時,母親依舊守在屋子里前,她覺得胸膛里悶著團火,灼的她喘不過氣來。她躲在巷子里的槐樹下,挖出了之前她幫著父親藏的酒,直接對著罐子一口又一口。
那年也是這樣,霧隱白月,星光稀少,樹影綽綽,混著眼淚,她喝的爛醉如泥。
顧庭深找到她時,白色T恤被汗水浸濕一大片,額頭上也有汗往下滴,神情冷的讓她猛地一哆嗦。
那天,許沐漓踉蹌地站起身,腳底一滑猛地往前栽去,那時候顧庭深慌忙抱住她,兩條健碩的手臂僅僅把她箍在懷里,聲音卻冷的像淬了冰渣,混著變聲期男生聲音的沙啞,也是說的這句話。
“許沐漓,再敢喝酒,回家打斷你的腿。“
那年許沐漓十六歲,在顧庭深的懷里哭的泣不成聲。
那年顧庭深十七歲,已經初長成了一個大人,抱著懷里抽泣的小姑娘,心疼的要命,一整顆心都糾在了一起。
這年,許沐漓二十四歲,顧庭深二十五歲,他們最好的年華,都已經葬在多年的相思和離別里。
許沐漓眨了眨眼睛,覺得有些感懷。可是再也回不到十六歲那年,可以肆無忌憚地躺在他懷里抒意流淚的那天。
她尷尬地擠出了一個笑容,看著顧庭深說道:“謝顧總關心?!?p> 顧庭深唇線緊抿,沒有說話,他只是緊緊盯著她,眼神凌氣逼人。
最后還是夏嬋圓了場,向導演提議說大家累一天了,都回去早點休息吧。
賀導收起訝然余色,也趕忙揚揚手說:“大家也都喝的差不多了,明天還有工作,早點休息吧!”
在場人哪個不是人精?面面相覷過后,有的偷偷看了一眼顧庭深,只覺得他的目光似乎一直沒從許沐漓身上離開過,心中會意,匆匆應下散了場離去。
包廂只剩下他們兩個,許沐漓站在窗邊,涼風鉆進衣服里,胃里難受,但意識卻格外清醒。
“你來做什么?”話剛問出口,她便覺得后悔,一喝酒腦子就像轉不過來了。他是投資商,無論是出于什么身份,她都不該問這個問題。
夜色朦朧,隱隱有樓下包廂歡笑聲,暗金色的光在周圍鋪展,顧庭深倚著門框點了只煙,裊裊白霧,迷蒙中,嘴角似是隱著笑意,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如果說想你了,你會信嗎?”
他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掐滅了煙,從門口走了過來,直坐到許沐漓對面傾身直視著她。
“顧庭深,你到底想做什么?”她猜不透他的心思。
顧庭深向來埋的深沉,就像他現(xiàn)在坐在她對面,一臉認真的看著她,她還是忍不住懷疑,這對面人說的有幾分真。
“阿漓,我想你了?!?p> 他又靠近了些,說話時氣息混著煙草香,微嗆卻又帶著迷惑性。
“你說你想我?”許沐漓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酒,仰頭飲盡,嘴角盡是苦澀的笑。
“你說想我,可是我的心早在四年前空了一角?!闭f著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酒瓶空了,干脆拿過桌子上啤酒罐混著倒進杯子里。
顧庭深看她這副不要命的樣子,眉頭緊鎖,知道她現(xiàn)在是醉了,聽不進去其他話。
許沐漓手中的酒杯被他奪取,她揚手要去搶,可怎么也夠不到,他挺直身要比她高出一個頭,踮起腳尖也搶不到,她有些氣急敗壞。
“還給我!”
“醉鬼,你倒是來搶啊?!鳖櫷ド钜瞾砹撕⒆悠猓纱鄡芍皇侄寂e了起來,左手換右手招著她,但就不讓她夠到,樣子頗有些滑稽。
許沐漓看著他這副耍賴樣子,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腦子越發(fā)的沉,她潛意識想到小時候,顧庭深一搶她東西她就撓他癢癢,知道他最是怕癢,所以干脆由著性子來,狡詰一笑朝著他腰際撓去。
顧庭深吃癢,急忙把酒杯放到桌上,抱住懷里正在惡作劇的小鬼。
“許沐漓,你幾歲了。”他用大衣把懷里小人裹住,“幼稚不幼稚?”
許沐漓感覺眼前一片黑,胳膊被他困住,有淺淺木香混著煙草味,忍不住拱著腦袋仰起頭,她臉上飄著紅暈,眼睛微微瞇著,因為不滿氣呼呼的,頭發(fā)亂哄哄,嘴巴微嘟著,倒一點也不似剛才的穩(wěn)重。
顧庭深看她這副生動的表情,忍不住笑出聲,眉眼間染上一層溫柔笑意。他揉了揉她毛茸茸的頭頂,拿下巴抵在她頭頂上,開口卻帶了顫音。
“阿漓,你往后不許…不要悶著喝酒了。我不會再走了,這次你相信我好不好?”
他抱得愈發(fā)的緊,像是哄孩子一樣,許沐漓的耳朵貼著他的胸腔,聽著他的心臟有節(jié)奏地跳動著,一下一下,聽得出神。
“好…”迷糊中她淺淺應了聲,又覺得今天的顧庭深實在是奇怪的很,她聽到那心跳聲仿佛更加急促了,鏗鏘有力,聽得她幾乎快進入夢鄉(xiāng)。
意識越來越沉,她感覺到顧庭深把她抱到車上,在睡著前,她想今天也許就是一場夢,也許明早醒來可能還會變成那個不受寵的辛德瑞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