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言不言語，一旁寧起起手應(yīng)和，小二乖覺地在前面帶路，我們轉(zhuǎn)了一個圈，走上了樓梯，整個至春樓擺設(shè)古樸貴氣又不落俗套，室內(nèi)芳草遍植青墻綠瓦，3D立體景觀無死角，設(shè)計的人真的是心思細膩巧致。進到一間雅間，房內(nèi)一應(yīng)設(shè)施齊全，還有一個小隔間，我們坐著喝了幾口茶，那小二打了熱水來，裴言在隔間洗漱一番，再出來，雖還是一把大胡子，但是整個人清爽了許多，頭發(fā)扶正扎好，看上去居然和至尊寶有幾分相似。
我看著他胡子上掛著的一點水珠最終還是沒忍住，哈哈哈笑了出來。
他倒不以為忤，只笑瞇瞇地撫了撫自己的胡子。
“此行路遠，留得胡子，看起來到底氣派些，能少好些麻煩?！?p> 待酒菜上齊，寧起侍立在門口，我和裴言對坐而飲。
“這是今年一秋新的桂花釀，你來嘗嘗?！迸嵫哉鍧M兩個酒杯。
“是老黃家的？”齊老頭給我拿過一小壇街口老黃家的桂花酒，酒味濃烈香氣襲人，喝一口辣嗓子那種，口味非常不友好。
裴言愣了愣，隨即笑笑：“大約不是?！?p> 我們倆舉杯盡飲，的確不是老黃家的，桂花香氣極濃郁，但酒味淡甜，喝起來像飲料，我倆就這樣小酌了多半壺。
“柳亭那邊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正月十五一過，我便送你過去?！蔽遗e起酒杯的手輕輕凝滯了一下，舉袖仰頭喝了一盅后，輕輕回了一個“好”字。
柳亭縣原本是扈直府轄內(nèi)的一個偏遠且貧窮的縣，可以說是毫不起眼。但是在薛定風(fēng)封定國公時，他在御內(nèi)悄默默地要走了柳亭。薛定風(fēng)的封地在臨近扈直的宕州府境內(nèi)，共分了三縣十六鄉(xiāng)給他，幾乎將富饒的宕州府占了一半。為什么他執(zhí)意要走偏遠的柳亭縣做封地，這成了一個謎。柳亭就在扈直與宕州的邊界，離遂京有大約七百里地的距離，路途卻不通坦，從扈直到宕州的官道不經(jīng)過柳亭，下了官道，一段水路不說，還要再走一段山路。
佘國甫建`國時，功勛卓著的上柱國級別的人物都被分封國公，國公爺們會被賜予相應(yīng)的土地，其上的歲供基本成為他們的私產(chǎn)，相當(dāng)于成為直接轄治分封土地的掌權(quán)者。在高祖那一代，幾個還在世的國公爺和幾個已經(jīng)見閻`王的國公爺?shù)膬鹤映缘锰?，太平日子過膩了，也想要當(dāng)一當(dāng)皇帝，就起兵一通造`反。在叛亂平息后，高祖改制，此后，新的國公爺還是會被分封土地，但國家花重金在各地設(shè)立了歲督府，土地上的出息國庫全權(quán)收回，國庫每年以賞賜的形式，將出息發(fā)給該片土地上的國公，大約三成不等，國公們也不能白得，治`下的土地要向國家出賦丁，幫著皇帝打仗修路蓋房子。除了邊鎮(zhèn)及環(huán)衛(wèi)京畿的大府，其他府常駐兵餉只維持基本治安，嚴禁屯兵。再后來，國家比較太平，國公們越來越少，因為聰明的高祖爺還頒布了一條，就是公爵爵位嚴禁世襲，所以國公們掌握的土地和權(quán)力被子孫不斷地稀釋，傳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幾個“公”了，這數(shù)十年內(nèi)能數(shù)得出的，唯薛定風(fēng)爾。而我此去扈直柳亭，正是要去新老板薛定風(fēng)那里工作。
“裴司空近來身子可好？”就在裴言離開遂京前，裴大司空皇城門前狠狠鞭笞小兒子并撂下狠話斷絕父子關(guān)系的大新聞傳的滿京城沸沸揚揚。
裴言神色暗了暗，遂抬起頭看向我。
“父親他看似健朗……但每到冬日里，腿便疼的厲害，我遍尋了上好的裘皮與他……他素來不喜華服貂裘，現(xiàn)下，連我人都不愿再見，莫說我送他的金裘大氅?！?p> 我沉默了一會兒。
“裴司空他可知……？”
裴言不言語，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父親……他歷經(jīng)兩朝風(fēng)雨，向來是最剛直方正不過的。少時我同三郎交好，總在京中四處玩耍惹是生非，他素來厭惡京中紈绔，還將我吊起來狠狠地打過。廣德三年，父親他逆龍鱗力保太子不果，被盈帝申飭多次。三郎與太子被貶路上有伏也是父親讓我力馳千里給獨孤大人送的信?？删副标P(guān)之事過后，父親眼見三郎他不成樣子，便不許我再與三郎往來。這些年來，我同三郎在青溪河上籌謀帷幄，父親雖不悅，卻未再罵過我?！?p> 那看來皇城門下那一出是苦肉計無疑了。
我對裴司空其人的了解大多是從街邊道口聽來的一些花邊故事，裴言甚少提及。裴瑜慶本人雖年近古稀但卻是朝廷的股肱之臣，前朝高宗非常欣賞他，對他有蓋直臣也的評價，盈帝雖不喜歡他，但是也不得不仰賴他，否則廣德三年也不會因為太子事件，剛貶了兩級，沒一個月又升了三級。裴家自太祖皇帝開始就是佘朝功勛最為彪炳的幾個家族之一，國傳五代，還存在的家族，除了襄中祁家，剩下的也就是裴家了。裴家的忠直大約是刻入骨子的，這種品質(zhì)，皇家最愛。裴瑜慶雖然經(jīng)常批評盈帝色令智昏，弄得皇上下不來臺，但是上朝站位從不與薛家一派站在一處，不止薛家，王庸一`黨的人他也是繞道走的，最不想皇帝死的幾個人中，就包括他。
“我走前夕，皇上秘密召見了父親。竇太尉奉旨駐守宮`內(nèi)的那月，宮里秘密`處決了一批宮娥和太監(jiān)，還有幾個在太清觀為皇上煉丹的方士。”太清觀是盈帝十?dāng)?shù)年前在宮中興土木修起的道觀，里面是他豢養(yǎng)的一群為他延年益壽強`精健腎的老道。
“讓我來猜猜，大約與薛家脫不開干系吧?！蔽艺f。
裴言哼笑一下道：“這些人中算得上品階的，有一個太監(jiān)是太和宮`內(nèi)的副總管，一個是燕寧宮的副主管宮儀，都是薛家十?dāng)?shù)年前就埋下的人。尤其是那個太監(jiān)，這十?dāng)?shù)年一直守在皇上近前侍奉，這幾年更是御下最得寵的內(nèi)監(jiān)，但凡皇上入了龍口的丹丸，沒有不過他手的。至于那些個方士，哼，也都是死有余辜。”
我細細想了一下，背上替盈帝流下了一行冷汗。盈帝大約覺得能得一美人乃人生之大幸也，殊不知是給自己二`十`年后添了一抔墓土。
“皇上起初原本也只是想要褫奪定國公的封地和軍權(quán)，讓他駐守佘國南荒邊界的漢南府了事，送薛貴妃去業(yè)陵也只是想要給薛家一個教訓(xùn)。誰知三個月前，小七皇子突然病倒，高燒不退，險些喪命，一個從小看顧他的宮女拼了命才將消息送到御前，皇上得知消息，震怒異常，便召了竇太尉進宮秘查此事，誰知越查越心驚竟發(fā)現(xiàn)薛家竟然在薛貴妃甫一進宮就在宮里四處安插棋子，到如今，皇上近前的人竟沒有一個可信可用的。薛貴妃在宮里上到一宮主掌，下到灑掃宮人，全都使了各種手段籠絡(luò)在其羽下，到現(xiàn)在也沒有捋清這宮里到底還有多少薛家的人。竇太尉怕薛家對皇上不利，便索性留在宮中，這一留就是三個月?！?p> 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薛家最早在勢大之時沒動手，大約是知道老皇帝已天命不假時日，不想自己身上沾太多的腌臜，給世人留以舌柄。但是他們?nèi)f萬沒想到，老皇帝糊涂了一輩子，不知怎地突然又靈光了一回，亂拳組合，遣送貴妾，派走國舅，給薛家來了一個措手不及。現(xiàn)在薛家最想要的，不是老皇帝，而是老皇帝的遺囑。這個遺囑是老皇帝自己寫的還是假人手寫的不重要，反正上面的繼承人必須得是薛家的血脈——建王李廣敬就對了。立封的遺囑沒有著落，薛家雖著急，但是也沒處下嘴。
這老皇帝雖是個糊涂蛋，但是早早把薛貴妃遣走，也算是保了自己一條命?？伤囍?，也不敢立遺囑，他內(nèi)心肯定是想要立李廣安的，但是現(xiàn)在一旦下了這旨，乾王就成了活靶，王庸薛定風(fēng)肯定會輪著抽還沒站穩(wěn)腳的李廣安的大嘴巴，到時候，局勢就可能完全失控。
“皇上近前肅`清了，便還有轉(zhuǎn)圜余地。薛家……大約就是要那一卷黃綢，那卷黃綢一日無著，他們便一日不寧?！蔽遗e著酒杯說。
“時蹙任艱，你此去便要……迅速在薛定風(fēng)身邊立住腳?！?p> 我斜眼看他：“定國公叱咤沙場幾十載，我怕是一時半會很難接近的了他?！?p> 何況還是被定國公搞得如喪家之犬的人送來的，這乾王怕是高看我了。
“你可還記得風(fēng)亭我告訴過你，薛家早就派人看過你的事么？”我怔忡片刻，想起來確實有這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