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桌子上葉嬤嬤差人送來的紅糖和細細用火焙過的大棗,右眼不住的跳。丹陽要被掛在醉星臺待價而沽的日子已在眼前了。
葉嬤嬤走后,我問了丹陽什么是坐缸,丹陽只知道凡舉來月信后的姑娘都要坐缸。她只模模糊糊的聽一個曾經(jīng)來后院的前院已經(jīng)開工的小姐姐囑咐自己還在后院上培訓班的妹妹要好好練習坐缸。我們本來想著能拖一陣是一陣,結果來大姨媽第一天就好巧不巧被葉老`鴇發(fā)現(xiàn)。三天了,她不吃少喝,最喜歡的舞蹈課都打不起精神去,每天窩在東櫥以淚洗面。我思來想去,這坐缸肯定是開始賣笑生涯前重要的訓練,這妓`院還能訓練什么?當然是不可描述的技巧。不會是什么惡心的手段吧?我越想越心驚,恨不得插個翅膀帶著丹陽趕緊逃出去。
好半晌我才定下心神來,仔細想想至少應該不是直接來個男人實習上崗,左右不過是被老女人婦科檢查罷。皓月園的郭婆子我第一次聽說,問丹陽她也說不曾見過。我思想一上午,找丹陽要了前段時間葉嬤嬤給她的一對金耳鐺并著自己首飾盒子里一只春帶彩的鐲子放進一個荷包里。
丹陽的例假來了五天了,她年紀還小,量也并不多,四天的時候已經(jīng)結束了,但是我還是幫她壓了兩天,報給葉嬤嬤六天的日期。后天一大早我們連早課都不用開,要直接去郭婆子那里報道。
我心里有了計較,轉(zhuǎn)身進到東櫥。丹陽懨懨的坐在窗前,看著芭蕉葉上的雨珠出神。
我走到她跟前,摸摸她一頭烏黑柔亮的頭發(fā)。
“頭都不梳了?”我拔起她插在頭頂?shù)奶茨倔髯咏o她順著頭發(fā)。
她沒有搭理我,也不拒絕我的動作,只是木木的坐在那里。
“阿然,你說我要是把這一頭頭發(fā)鉸了去做姑子,是不是能逃開這吃人的地方?”
她突然做聲。
我沒有一下子回答她,只是努力想把她的頭發(fā)綰出一個隨云髻來。
她的頭發(fā)順滑的很,我剛綰好的隨云髻很快就歪在了一邊,從耳上伸長出許多,像米妮少了半片耳朵,令我忍俊不禁。我笑著拉她轉(zhuǎn)身到鏡前。
“快看,我梳的這個墮馬髻怎么樣?”
她一看自己的頭發(fā),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她趕忙把頭發(fā)散了下來,自己細細的梳順,蘸著刨花水1,梳成一個垂掛髻。我拿起妝奩里的一只銀勝戴在她額上。
她面若敷粉,色如春曉,把我都看癡了。
丹陽是極美的。她長著非常標準的鵝蛋臉,一雙杏眼含情帶俏,鼻子秀挺小巧,嘴雖然不是現(xiàn)在時興的櫻桃小口但卻是一張妙巧的菱形嘴,唇珠分明,搭上她的五官,說不盡的妍麗姝嫚,有點兒像嗯哼的媽媽霍思燕年輕的時候。大概因為她的性格溫柔怯懦,這種美總被一層薄霧遮蓋著,不顯山不露水。只有當她站在堂上翩翩起舞的時候,她的美才像一張細密的蛛網(wǎng),緊緊的粘著你,讓你根本無法忽視她的存在。
“作什么這樣盯著我看?!彼嗣约旱哪槪詾檎沉耸裁礀|西。
我嬉笑:“你太好看了唄?!?p> 她一雙小手捏做拳頭給我一頓好捶。
笑鬧了一陣,我看她心情好了些。便同她說:“丹陽,我們是沒法逃得了這囹圄之地的?!彼宦犖议_的這個話題,臉上頓時戚惶起來,我趕忙捏了捏她的手?!澳阆葎e急,你聽我把話說完。我們逃是逃不脫的,就算你剪了頭發(fā),葉嬤嬤也不會如你愿送你去做尼姑,她定會把你扔進偏院讓你在被折磨死之前幫她再掙一票銀子,她這樣的人……”我冷笑一聲:“這樣的事情絕對是做得出來的?!?p> 丹陽的淚又下來了。我?guī)退亮瞬痢@^續(xù)說道:“你別哭,我們逃是逃不了的,但是我們可以爭。我們可以和葉嬤嬤爭,可以和想要致我們于死地的人爭,我們還不妨和命爭一爭?!?p> 她淚珠還掛在臉上,悶悶的開口:“怎么爭啊,怎么爭,我們怎么爭的過命呢……”
我捏緊她的手,“爭不過也要爭!爭一下,九死一生,不爭,十死無生。其實你現(xiàn)在也未必沒有存了這爭的心思,只是你……”我深深的看她一眼,“你還沒完全想透罷了?!?p> 她不再掉眼淚,輕垂螓首,思索著什么。
“阿然……”她喚我?!拔摇彝悴灰粯?。我不像你,我也不像錦林,其實你和錦林很像的?!彼行┱Z無倫次,我無言,只是握著她的手?!拔移鋵嵅淮笥浀梦倚r候了,就是我來芙蓉樓之前。但是我一直記得我娘的。我記得她的懷里特別暖和,冬天的時候,家里冷極了,她總是緊緊的把我摟在懷里,這樣我就一點兒也不冷了。白天她帶我在地里的時候總給我唱歌‘候人兮猗,候人兮猗,匪至彼兮,瞻望弗及2’?!彼难凵裨斤h越遠,好像穿過了這十年的歲月回到了她娘親的身邊。
“我喜歡這樣和娘在地里,秋天里,她總把掀出來的番薯用草堆烤了給我吃,特別特別甜。那之后我就再沒吃過那么甜的番薯。那個冬天不太冷,村里的姚姐姐帶我去溪里砸冰摸魚,我第一次摸著兩條大魚,抱都抱不住,姚姐姐給我用草繩穿了魚嘴讓我拖回去。我剛拖到家門口,看見一個露著上身的男人圍在門口,門里不知怎么,一直有人在不停的爭吵,我聽見村頭大嬸子尖利粗啞的尖叫著,‘娼`門婦娼`門婦’,那男人進去拖了大嬸子走,出門的時候我看到了,是大伯,大嬸子經(jīng)過家門的時候惡狠狠的啐了我一臉吐沫,我走進堂屋,我爹掂著一把銅錢數(shù)了又數(shù),我再走進里屋,娘大冬天的坦著半個身子,臉上身上青青紫紫,呆呆的坐在床上。我喊她她也不應。我脫了鞋偎在她身上,要她煮魚給我吃。好半晌,她一把摟住了我,和我和衣躺在床上,我把手放在她身上,暖和極了。她摸著我的頭發(fā)和我說‘我的丹陽一定要光明通氣的活著,不要再被人罵娼`門婦了。’我那時候不知道這個詞是什么意思,我特想問娘,可我困的不行,一會兒就睡著了。”聽到這里我心頭一酸,冥冥中感覺已經(jīng)知道了故事的結局。
“我再醒來,天大黑了。屋子里沒燈,好久都沒有燈了,沒有買燈油的錢。娘不在床上,我聞著一股魚湯的香味,我就知道她給我煮了魚湯。我下地汲鞋走到灶房,灶頭上火已經(jīng)很小了,我用柴火點了個火把,站在條凳上掀了鍋蓋,看見鍋里魚湯慢慢地滾著,熬的濃白濃白,可香了。我又餓又饞,嘴里喊著‘娘,娘’自己拿了碗舀了一碗,發(fā)現(xiàn)居然還有幾塊豆腐。我端著碗走向灶房門口,邊走邊喝,嘴都燙的發(fā)麻,一塊豆腐從嘴里燙到肚里,那之前我已經(jīng)記不得豆腐是什么味道了?!闭f到這里,她停了下來怔忡片刻?!澳峭硇切翘貏e亮,平時都沒風的,那晚還刮了一陣風。我端著碗,站在灶房門口,抬頭,看見娘掛在院子的棗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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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言
1.刨花水。古代發(fā)膠,純天然無污染,居家旅行必備良品。 2.候人兮猗?!逗蛉烁琛贰秴问洗呵?音初篇》中傳說舜的夫人(或者是妾?)女嬌等老公的時候唱的歌。只有一句“候人兮猗”,后面是我杜撰的。這首歌翻譯過來就是,等的我好煩,等的我好煩,我又過不去,干眼看也看不到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