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本書看了很久了?!?p> 少年拿著書本的手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他偷偷將高舉著的書本下移了一厘米,觀察了一眼打破沉寂氛圍的少女。
少年張了張嘴,終是沒有說些什么。
“是很難讀嗎?”
坐在窗沿處的少女邊說邊轉(zhuǎn)過臉來,陽光越過窗戶,在那烏黑的長發(fā)升留下一道淺淺的金色光痕。
“還是說你在開小差?”
少女繼續(xù)說著,輕輕抿起嘴,垂落的秀發(fā)因她說話的動作而晃動著,那道光痕也開始折動變化起來,重疊著分明的層次感。
“我……我只是多看了幾遍?!鄙倌攴畔铝藫踉谀樓暗臅?,坐直了身子,“因為覺得很美,感覺這么美的文字就要被你給燒掉,實在是太可惜了?!彼@么說著,將打開的書本平放在身前的地板上,隨手翻動著紙張。
寂靜的房間中,窸窸窣窣的翻書聲隱約產(chǎn)生了孤獨的回響。
“不過……”在將書本翻到最后一頁后,少年將那本書合了起來。他的手掌覆在書本的封底,身子前傾,像是將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了那本書上的感覺。少年低著頭,悠悠然嘆了一口氣,沉默片刻,抬起的視線落在了少女的臉上,“看完之后,我突然又覺得好像有些能理解你為什么要燒書了?!?p> 少女的唇抿得更緊了,她坐在窗沿上,陽光照亮她的輪廓。但她什么都沒有說,只是一言不發(fā)地望著少年。寂靜而明澈的瞳眸中倒映著壁爐中的火光,卻無法讀出任何的情緒傳達(dá)。她靜靜地望著,良久后,采用一種像呼吸一般微不可查的語氣輕聲道:“為什么?”
少年并沒有給急于回答,他只是抓住書脊,站起身來。左手托書,右手翻閱著紙張,腰桿筆直,擺出一副朗讀者的姿態(tài)。
“單從文字來看,這并不是一篇多么美的小說??赡苁且驗闀r代的間隔,也可能是文化或翻譯上的差異。整篇小說讀起來總有一種奇奇怪怪的感覺。文中的‘我’不是別人,正是作者自己,以一個‘記錄者’的姿態(tài)擔(dān)任著‘轉(zhuǎn)述者’。整體平靜淡定,單從文字來看幾乎看不到任何的情感上的煽動,只是以最樸素的姿態(tài)在記錄這這一切。但,正是因為選擇了這樣一個‘記錄者和轉(zhuǎn)述者’的視角,讓整個小說在閱讀過程中擁有了一種無法被完全看透的含蓄之美?!?p> 少年停頓了一下,手上翻書的動作也慢了下來。
“在閱讀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女主角春琴是真的喜歡男主角佐助嗎?不只是我,就連作為‘非當(dāng)事人’的作者本人在這個問題上似乎也是遲疑不決的姿態(tài)。因為視角選擇上的限制,所以整個故事的敘述整體上來說是一種‘拼湊’和‘推敲’的姿態(tài)。幾乎沒有任何實打?qū)嵉娜宋镄睦砻鑼?,只是基于旁人的轉(zhuǎn)述和作者的猜想,在‘還原’著整個故事。也正是因為如此,人物的所有內(nèi)心都隱藏在一層無法穿破的‘時空迷霧’之中。似是而非的敘述,讓整部小說需要讀者自己去推敲和品讀?!?p> “你覺得這種感覺好嗎?”
一直沒有開口的少女總算是開口打斷了少年,她將手中的書擺在了窗沿上,整個人走到了少年身邊,就地坐了下來。
“一種似是而非的感覺,一種欲言又止的感覺。作者明明什么都知道,卻非要遮遮掩掩,不肯說破,你覺得這種感覺真的好嗎?”
“作者也未必知道吧?!?p> 對于少年的回答,少女有些驚訝地微微張開了嘴巴。
少年也跟著在說女的身前坐了下來,他繼續(xù)翻著書。
“至少在這本小說者,正如我前面說的,作者自己也只是一個‘轉(zhuǎn)述者’,而并不是什么‘當(dāng)事人’。關(guān)于春琴和佐助的故事,他也只是通過道聽途說然后記錄下來而已,所以,不是上帝的作者,當(dāng)然不會什么都知道。”他說著將書合了起來,望著少女,表情嚴(yán)肅而到位,“三流的作者整天想著做上帝,一流的作者則只是想做凡人。希望成為上帝的作者總覺得自己什么的知道,也希望讓讀者們做到什么都知道。所以他們經(jīng)常會不顧一切地去扔設(shè)定,恨不得把作品的一切都展露給讀者們。而作為凡人的作者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都知道,他們和讀者一樣,只是知道一些能看到的,能聽到的;應(yīng)該看到的,應(yīng)該聽到的內(nèi)容而已。所以他們更愿意選擇留白。他們不會告訴讀者太多的答案,這并不是故弄玄虛,只因為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那些答案?!?p> 少年停頓了一下,手指輕輕敲擊著那本書的封面。
“留白?!彼p聲道,一種近乎朗誦一般的頓挫語氣,“是作者應(yīng)有的素養(yǎng)和技能,不要總是想著要去把一切都給說透說破。至少在我看來,對于文學(xué)而言,顯之一二而藏之八九。這種留白的態(tài)度,實際上是一種值得稱道并深習(xí)的技法。”
少女沒有點頭贊同,也沒有提出任何異議來反駁。
“另外,還需要強(qiáng)調(diào)的一點就是:這部小說真正讓我為之吸引的地方,是其中所傳遞出的‘美學(xué)理念’?!鄙倌曜灶欁缘刂匦铝朔_書,他的視線再次落到了那白紙黑字上面,“就像我前面提到的,這小說的文字?jǐn)⑹銎鋵嵅⒉皇嵌嗝吹拿?。關(guān)于人物的描寫也沒有塑造出什么多么驚艷的形象。一種平淡到近乎寡淡的敘述,卻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深刻而獨到的美學(xué)體驗。”少年深深地吸了口氣,像是在醞釀著什么。這一刻,他只覺得自己的心中在激蕩著一種柔和而蠻橫的力量,像是在撞擊著他的胸腔,又像是在猛鉆進(jìn)他的心室。深吸入肺部的氣體也被那股力量慫恿著張裂開來,似要撕碎他的軀體,將靈魂也要揉碎一般。
恰是在這種撕裂感瀕臨界點的時候,少年將氣吐了出來。
“破損之美?!?p> 他這么說著,肺部殘余的氣流悠悠從鼻腔和咽喉處淌出。
“過去我總覺得,至少在文學(xué)中,至上之美應(yīng)該是完美無缺的。對于人物來說,便應(yīng)該是相貌的美麗和內(nèi)心的美麗的兼而有之,內(nèi)在美和外在美互洽并容。但是看了這部小說我才突然意識到,真正的美應(yīng)該是有殘缺和不足的,正如日本所崇尚的:侘寂。小說中,春琴的美在于其外在的盲目和內(nèi)在的蠻橫;佐助的美在于內(nèi)在的怯懦和失去理性時的愚昧;兩者的愛情之美則在于無至善的結(jié)局和消寂于歲月的無奈。正是因為不完美,這個故事才顯得如此‘完美’”
少年這么說著,他的語速快而急,情緒如語句一并傾斜而出。左手撫著起伏的胸口,右手則緊緊抓住了那本書籍。他快速起身,踩著有力的步子來到壁爐邊,下一秒,他將書本扔進(jìn)了肆虐的火焰中。
“完美便是平庸。一如卷舒開落,陰晴圓缺,生老病死……真正的美從來蘊(yùn)藏在殘缺和破滅之中。所以說:小缺小美,大殘大美,破滅則是至上之美?!?p> 背對著少女的少年,用一種吟誦般的語氣年玩了這么一段話。
書本在火舌的舔舐下一點點蜷曲緊縮,最終迅速塌陷成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