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間酒過三巡,那龍嘯云似也有了些醉意,拍著李瑛的手臂道:“尋歡,你是不是也該成個家了?”
李瑛沉吟半晌,終是沒有說話。黛玉不禁向林詩音瞥了一眼,見她臉色也變得煞白,不由想起當(dāng)年曾聽人說,她本與李瑛有婚約的,如今卻嫁給這粗俗不文的龍嘯云,想來其中另有隱情。這是別人家事,黛玉不愿多想,只是另有一事又覺得好奇,不免向李瑛一望。
龍嘯云卻沒看見她們這邊情景,又大笑道:“我看仙兒對你著實有意,她可是姿色無雙的美人,配你這翰林才子,豈不是兩全其美!”
李瑛低著頭,將面前的一杯酒一飲而盡,忽然也展顏笑道:“美人么,我又不是沒見過!”
黛玉聽他們言語漸漸放肆,不禁皺了眉頭。卻聽龍小云也湊趣道:“爹爹,你忘記了,李叔叔可是風(fēng)月場中的魁首,這‘尋歡’的雅號叫響的時候,怕是還沒有我吧?”
“小云,住口!”林詩音終于忍耐不住,先喝住了龍小云,又轉(zhuǎn)頭對黛玉道,“妹妹想必乏了,我們不要在這里聽他們胡唚,早些回去歇息的好。”
黛玉正巴不得這句話,也沒再客套,就招手叫過紫鵑雪雁二人,跟著林詩音匆匆離去。
林詩音扶著自己丫鬟,卻沒有往回走,而是隨她一起進了聽竹軒,看那兩個丫頭忙前忙后的,把黛玉安置了,方長長嘆了口氣。
“我家的事……想必你也早看出來了,我沒什么可瞞的……”
黛玉不等林詩音說完就搖頭道:“姐姐家的事,與我毫不相干。姐夫為人,我雖不深知,但只收留我這外四路的‘妹妹’一件,比起那些涼薄小人來,強了何止千倍萬倍!”
林詩音淡淡道:“他為人……最是好面子,因此說他好的,他便以為也是好人。這些年來,我看著他跟那起子不三不四的人來往,卻一句也說不得……小云這孩子,也是跟他們鬼混,才學(xué)成這個樣子……”
“小云年紀還小,”黛玉不知林詩音為何突然對自己說起這些,思忖著不過是憋悶久了,找個人倒一倒苦水,便找著寬心的話說道,“誰家小少爺這個時候不淘氣來著?姐姐此后親自管教,立起規(guī)矩來,說不定就好了?!?p> 林詩音只緩緩搖了搖頭,道:“你可知道,他的武功,就是表哥廢的?”
黛玉怔了怔,不解道:“什么武功?李……表哥也習(xí)武的么?”
不單是她,連在旁的紫鵑和雪雁也都瞪大了眼睛,仿佛要等林詩音點頭答應(yīng)。林詩音不禁失笑道:“看我,說的沒頭沒尾的,你們可都糊涂了吧!”
雪雁不等黛玉開口就搶著道:“我知道了!那天我遇到李……表少爺?shù)臅r候,他把我那么一拉,我整個人就像飛起來似的!那就是什么武功了?”
她自顧說得興奮,紫鵑在旁拽了兩三次都沒打斷,只得嘆了口氣。林詩音卻點頭道:“表哥辭官之后賦閑在家,可巧有緣,遇到一位江湖異人,傳了他幾個月的功夫?!?p> “表、表少爺只學(xué)了幾個月,就能飛起來了?”雪雁不可思議地張了張嘴,見紫鵑橫了一眼過來,才趕緊住口。
“哪有那么快!”林詩音嘆道,“這也和讀書做學(xué)問一樣,須要日日勤學(xué)不輟才行。像小云那樣,不過仗著他爹爹的狐朋狗友多,會個三招兩式就想橫行,剛巧栽在表哥手上,還是他的幸運,換了旁人,只怕他小命都已不保了。”
黛玉點點頭,心想這姐姐畢竟明白事理,只可惜她深居內(nèi)宅,若龍小云一味在外和那些江湖漢子廝混,確是無法管教,也難怪她頭痛。
只聽林詩音繼續(xù)道:“如今這個家……你也看到了,實在不成個體統(tǒng)。妹妹身子沒有大好,我本沒有送你出去的理,現(xiàn)在……也顧不得了……”
紫鵑二人聽她話風(fēng),竟是不要黛玉再在園內(nèi)住的意思,登時大驚,黛玉卻淡淡笑了起來,答應(yīng)道:“也沒有長在姐姐家里叨擾的道理。明日我們就搬回去?!?p> “妹妹,你千萬別想歪了!”林詩音忙一把拉住她手,只覺那手指冰涼,跟著黛玉便咳嗽了幾聲,更是著急道,“你到底覺得怎么樣?明日先請王大夫再來瞧瞧,旁的都不要說了!”
“姐姐說的!”黛玉畢竟是勞累了,又咳了幾聲,才喘氣道,“我又不是燈草扎的人兒,哪里就那么嬌貴起來了!你不把我當(dāng)外人,才對我說這些家中煩難事,我只恨不能替你分憂,怎么會埋怨你?”
林詩音見她執(zhí)拗性子上來,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咬著牙思忖片刻,方道:“我便對你直說了罷——你這病,只有梅二先生才能治。我已托了表哥,將你帶到個清靜地方去,待調(diào)養(yǎng)好了也不必回來,你們過你們的日子。你覺得可好?”
她這番話說得又急又快,黛玉聽罷,竟半晌沒明白是什么意思,只呆呆地望著她。雪雁卻“啊”的一聲,驚叫出來。
“二姑娘,你說……你說讓表少爺帶著姑娘走……那豈不是……豈不是……”
話未說完,只聽黛玉突然又咳嗽起來。雪雁忙轉(zhuǎn)回身,見紫鵑已扶了黛玉,輕輕拍她后背,便捧過絹子來。又聽咳了幾聲,竟見絹子上一痕紫血,觸目驚心!
這一下幾人都急起來,忙著喚黛玉時,只見她緊閉雙眼,面色青黃,早已人事不知。
……
黛玉不知自己是這些日子以來第幾次醒來,未及睜眼,先細細想了一番。這次當(dāng)是沒有做夢,那離恨天外的瓊樓玉宇自也沒有出現(xiàn),更沒有見到……她硬著心腸離去、卻又無時不在牽掛的寶玉。
雖知寶玉早已完婚,自己此生與他無緣,但黛玉心中所念所想,仍是只有他一人,若要她與旁人締結(jié)鴛盟,卻是過不得自己這一關(guān)。是以當(dāng)時林詩音只說了一句話,便令她肺腑大震,似欲離魂。
黛玉也知道林詩音是一番好意,想給自己找個歸宿。而那位李瑛表兄雖有些風(fēng)流名聲,待她卻也守禮,況且明明與自己不相干的,前后數(shù)次援手救助,就算是看在林詩音分上,此情此義,也值得黛玉感恩了。只是想到毫無征兆,卻被人與他捏合在一起,心里又隱約帶了些怒意。
她只合眼躺在那里思忖,忽聽腳步聲近前,跟著不出所料,正是紫鵑的聲音輕輕呼喚:“姑娘……姑娘……”
黛玉心中待她與雪雁早如親姐妹一般,不欲她焦心,忙睜眼笑道:“我醒了……”
只三字出口,便發(fā)覺毫無氣力,語聲竟輕微得連自己也聽不清!
紫鵑卻不著急,低聲道:“我看姑娘眼皮微微的動,猜是醒了。大夫剛給姑娘施了針,說是會虛弱半日,過過便好,姑娘莫嚇著了?!?p> 黛玉微微闔眼以示答應(yīng),心里倒有些奇怪。她們家里但凡有了病人,不過請大夫看脈,開了方子吃藥而已。就是在賈府,也不過多見些西洋藥,從未有大夫用針的。侯門大戶,最講男女大防,世上行醫(yī)的又以男子為多,是以閨閣女兒更不可輕易使人行針。今日之事,卻大出她意外,不知林詩音如何吩咐,又請的是什么大夫?
紫鵑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遲疑一陣,方道:“姑娘切莫擔(dān)心,行針之處不過是……是些不要緊的去處,這是治病,更是救命,事急從權(quán)……”
黛玉聽著她言辭含糊,心下了然,只是靜靜冷笑。雪雁在旁見她神情冷厲,便推紫鵑道:“你怎么就……就都說了!姑娘是什么性子?病治不好,你倒要逼死她了!”
“你們放心,”黛玉向她二人一望,緩緩道,“我又不是膠柱鼓瑟的人,如今……也沒那么多窮講究,總要先活了……再作道理,免得死不成,又……活不了,平白地賴著人家,惹人生厭?!?p> “姑娘……這是怎么說的……”雪雁只說了半句就被打斷了。紫鵑倒不像她滿面惶恐,反而一雙眼亮得出奇,上前盯著黛玉,又用力握了黛玉的手道:
“這話說的是!你看在表少爺城里城外地奔波,千求萬求才為你求來這大夫,你自己的主意也要打定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