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爐火

　　“惠子，把手松開！”父親用他那略顯嚴(yán)厲的話語說道。又怕是嚇著惠子，然后彎下腰去摸了摸惠子的頭，試著想要拉開惠子的手?；葑臃堑珱]有松開雙手，卻是緊緊地抱著父親的右腿。

　　父親很少回來，每當(dāng)父親回來，惠子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坐在父親的一只腳上，兩只小手抱著父親的腿，任憑父親一步一步的向前挪動腳步。這就是惠子唯一記得和父親最好的逗趣方式。

　　“好了，惠子，聽話，父親去給你拿好吃的?！蹦赣H在一旁用力一把拉起惠子，表情僵硬，眼睛紅紅的，臉上看得出還有剛哭過的淚痕。

　　記憶中和父親最長時(shí)間的一次相處，便是父親病的那次。病的很重，說是肺氣腫，一直咳嗽老也不好，一連躺了好多天。母親知道以后帶上惠子匆忙趕到城里，進(jìn)了城天都快黑了，母親直奔父親住的地方，街邊的路燈很亮，不像鄉(xiāng)下到了晚上就是一片黑燈瞎火。

　　母親拉著惠子的小手穿過街道，拐進(jìn)一條較寬的胡同，借著幾分窗戶里透出來的光，惠子看到母親臉上緊鎖眉頭，露出了焦急的神情，恨不能三步并成兩步往前邁。

　　“你怎么來了？”父親的身子從倚靠的床頭立刻坐了起來，見到母女倆人，父親感到十分吃驚。這種吃驚稍作停頓，面對風(fēng)塵仆仆的母女，父親甚至連作為主人的招呼都懶得打，緊接著父親又把頭倚靠在了床上一言不發(fā)，看上去精神不太好，一只腳耷拉在床邊，連鞋子都沒有脫。

　　母親并沒有在這稍縱即逝的驚訝里看到別的什么。

　　“我也是聽了后莊上的王叔回來講才知道你病了。”

　　母親嘴里說的王叔和父親在同一個(gè)單位上班，只是那王叔經(jīng)?；貋恚鸭依镎疹櫟暮苤艿?，村里人都說王叔的媳婦兒從糠籮跳到米缸了，說的是她娘家窮的不成樣，如今嫁個(gè)好男人，過上了好日子。

　　母親在抱怨父親病了為什么不早點(diǎn)讓人稍話回來，說著一邊把盒子里的雞蛋一個(gè)一個(gè)的往外撿，把不小心碰壞的幾個(gè)雞蛋又小心翼翼地放到空碗里。

　　顧不及對于自己突然的到來，父親到底是否情愿，也許母親認(rèn)為父親不可能不情愿，她根本沒有理會父親在講什么，也來不及看一眼父親的神情就開始忙乎上了。

　　母親找到僅有的幾根青菜和黃瓜，桌上的盤子里還有兩個(gè)饅頭，看上去又干又硬，大概是放久了，邊上也裂開了。母親一邊忙著燒水，一邊張羅著做飯，還好有一筒掛面，青菜雞蛋面，把碗里破了的雞蛋正好打進(jìn)去。

　　父親吃的不多，說沒味口。大概是一路上的勞累，加上的確是過了晚飯的時(shí)間，惠子吃了一碗，朝著母親遞過碗來，說還要。

　　進(jìn)城的第一頓晚餐便是母親煮的這碗熱騰騰的面條。

　　城里被燈光渲染的五顏六色的天幕，沒有星星，也沒有明月，窗內(nèi)，那一盞盞明燈，一閃一閃的，然后又慢慢地熄滅。

　　那幾日，惠子每天一早起床就和母親一起生爐火，這在當(dāng)時(shí)鄉(xiāng)下是很少見的。

　　生火不算多難但也不簡單，有步驟，有技巧。

　　先用火把紙板或是干樹枝點(diǎn)著，讓火在爐子里燒旺，再用火鉗夾把蜂窩煤放進(jìn)去，技術(shù)不太好的話，有時(shí)還會弄得到處都是煙，嗆的人眼淚鼻涕的。

　　隨著煙霧漸濃漸弱，直到偃息，燃燒著的煤球就會發(fā)出藍(lán)藍(lán)的淺火，逐漸火苗由藍(lán)變成紅火苗的時(shí)候，便可放心提來茶吊放在上面燒水了，母親算是心靈手巧，一學(xué)便會。

　　每次換煤的時(shí)候，就把最下面燒完的蜂窩煤也叫乏煤取出來，在最上面添置一塊新的蜂窩煤。

　　換出來的乏煤味道填滿了整個(gè)院子，彌漫在城市的上空，盡管沒有青草的清新，也沒有花朵的芳馨，甚至覺得就這樣的炭煙味聞起來都是那么的別具一格。

　　就從那時(shí)候開始，惠子卻莫名的愛上了這種味道，對惠子來說，那是城市里的味道，一種淡淡的陽光的味道。

　　這種污染浪費(fèi)較小，引燃迅速快捷的火爐，后來在農(nóng)村隨著生活條件的逐步提高，也得到了廣泛普及和推廣。

　　“咳咳咳……”床邊又是一陣急促的咳嗽聲。

　　一大早母親又在生爐火。

　　“今天是刮了哪邊的風(fēng)？又把這煙吹的滿屋子都是?！蹦赣H一邊用扇子呼啦呼啦地扇著爐火，一邊自言自語。

　　好一會兒才把爐火生好，母親便忙著給父親做早飯。

　　見到父親剛點(diǎn)上的煙，母親一個(gè)箭步?jīng)_上去一把扯下那根剛點(diǎn)著的香煙，順勢扔在地上，右腳一抬踩上去，然后再用腳尖狠狠地左右捻了好幾下。

　　對于母親這一霸道行為，父親只好默不作聲，沒有任何理由反駁，病成這樣，煙也是斷斷抽不得的。

　　父親看著地上稀碎的煙渣，目光呆滯，情緒低落，唉聲嘆氣！似乎生活也糟糕到了極點(diǎn)。

　　是自己把自己一手推向兩難境地，怨不得任何人，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作為一個(gè)男人，有了婚外情，還懷了自己的孩子，是欣喜嗎？還是更加恐慌，怕沒有比這更折磨人的了。

　　天開始模模糊糊的黑了起來，城市的四面八方燈火已經(jīng)閃閃爍爍，一天又過去了。

　　每到中午食堂打飯的窗口總是排很長的隊(duì)。

　　窗口里面?zhèn)鞒鲥佂肷着鲎驳亩６＿圻勐?，土豆、白菜、粉條為主，摻夾著幾片誘人的白白的五花肉片，似乎是為了掩飾這過分的清淡。給多少飯票就打多少錢的飯菜，程序也并不復(fù)雜。

　　母親一轉(zhuǎn)身卻不見身后的惠子，先是喊了幾聲，不見回應(yīng)，母親開始慌張起來，人也從排隊(duì)的隊(duì)伍中走了出來，再叫幾聲，便開始大喊，聲音一聲大過一聲，一聲比一聲難聽。

　　食堂前頓時(shí)炸開了鍋，人群里七嘴八舌，有人開始安慰，有人東張西望幫忙四處尋覓，母親的視線也遠(yuǎn)遠(yuǎn)近近愈加變得模糊起來，母親蹽開雙腿，撲踏撲踏踩著剛下完雨的水泥地上，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有些亂。邊跑邊叫著惠子的名字，她不知道該往哪個(gè)方向?qū)ふ?，就這么一股腦地跑著、叫著，像個(gè)瘋子。

　　其實(shí)，這樣的畫面一點(diǎn)也不好笑，不過是一個(gè)母親著急找不到自己的女兒罷了，然后在拼命地叫喊。

　　許是聽見了母親的叫喊聲，惠子順著母親的方向迎來。

　　“惠子……”母親剛一開口，就哭得說不出話了，眼淚撲簌簌直流，一把拽過惠子摟得緊緊的。

　　停了一會兒，母親揩了一把眼淚說：“死丫頭，你跑哪兒去了？”惠子看到母親著急成這樣，什么都沒說，緊緊地抱著母親。

　　聞迅趕來的父親見到惠子，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的欣喜，反倒對母親的行為感到丟人現(xiàn)眼。在這樣的隊(duì)伍中，在這樣的知識分子的人群中，無論母親的穿著還是談吐，都顯得那樣的扎眼。

　　是的，粗布印花對襟大棉襖，這可是母親唯一一件沒有一塊補(bǔ)丁的像樣衣服，這時(shí)城里頭已經(jīng)悄悄的開始流行好看的滑雪衫了，既輕便又保暖。

　　“走，回去”。父親低著頭，皺著眉狠狠地對著母親撂下一句。對父親的自以為是，所有人都一臉驚愕，緘默不語。

　　母親拉著惠子，手里還抱著那只空空的飯盆跟在父親身后……

　　在母親的精心照料下，父親的病總算有了好轉(zhuǎn)。

　　臨走時(shí)候，父親買了一袋子好吃的東西讓惠子提上，還有那本厚厚的字貼是父親這幾日教惠子寫的字兒，父親告訴惠子回家別忘了寫字兒，和母親也只是簡單囑咐幾句，再沒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