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光也看著媽媽，甚至覺得下一秒她就要點頭了，他的心突突地跳，嘴里發(fā)干，連嘴唇都微微有點兒疼。他已經(jīng)盤算起怎么跟老師請假，怎么查詢到機場的路線，王松一家什么時候動身，他不知道，但這不是問題，他明天就可以去他家問問看，希文可能還不知道這件事，但是那天他倆站在樓梯下面說話來著，可能她已經(jīng)知道了也說不定……
“不行?！?p> 爸爸在椅子上坐直了身體。
媽媽依然沒說話。
“為什么？”
小光被自己嚇了一跳，他簡直想回頭看看是不是有人在背后在操控著自己，爸爸媽媽也被這個問題嚇了一跳——習慣于父母說什么，兒子就聽什么的一家三口，完全不能適應“為什么”這種棘手的問題。
爸爸也盯著小光的臉，看了好一會兒，然后焦躁地站了起來：“為什么？為什么？”
他離開椅子，在椅子和床之間的狹小空隙里走來走去。
“為什么？”
他重復著小光的問題，顯然沒有準備好答案。
小光盡量筆挺地站在桌子旁邊，看著三步一折返的爸爸和依然一絲不茍的媽媽，把大拇指掐上中指的老繭。他的心跳得更厲害了，耳朵里都開始轟轟響，爸爸看起來很不冷靜，像是隨時要向自己撲過來的樣子，而媽媽似乎并沒打算阻止丈夫，更不打算保護兒子。他有一點后悔問了提了那個愚蠢的要求，明知道結果一定是被拒絕，何必要去討那個沒趣？
可是現(xiàn)在讓他再低下頭說“好吧我不去了”，這話又突然萬般難出口——其實“我錯了”“我以后不了”“我不要了”“我不去了”這樣的話，小光在這將近十八年的光陰里，不知道對爸爸媽媽說過多少次，這些話是平復爸爸媽媽情緒的萬能金句，而他自己的失落、委屈和不甘，卻需要不知多久才能消化掉。
不，不說，今天就是不說。
爸爸又在椅子和床之間走了幾個來回，又走回桌子前，突然回頭瞪著小光：“為什么？！為什么？！”
他抄起那枝鋼筆，把它送到小光的鼻子底下。
“我告訴你為什么！這枝筆是不是王松給你的？他這是哪兒來的？你知道這是什么筆嗎？你知道這一枝筆就得多少錢嗎？”
這段質問完全出乎小光的意料，他已經(jīng)打算好爸爸問他耽誤課怎么辦這類的問題，可是他竟然從一枝筆入了題。
多少錢？那誰知道啊。一枝鋼筆能有多少錢?。?p> 小光搖了搖頭。
“這根本不是你們中學生的零花錢能買得起的鋼筆，我和你媽媽工作了那么久，我們的工資都買不起。你媽媽想買一枝這個牌子最便宜的鋼筆，想了好久了，都舍不得。他這是哪兒來的？怎么能這么大方就送給你了？”
“這是他爸爸給他的！”小光這時候不能再不說話了，要不恐怕爸爸該把王松當成賊了。
“他爸爸給他？那就更不對了！他爸爸是什么職務我們都知道，那個級別的如果只靠工資能隨便買這樣的筆給孩子用嗎？買筆的錢從哪兒來的？如果不是買的是誰送的？為什么要送他們這么貴的東西？這些問題誰來回答？你知道嗎？你懂嗎？你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嗎？”
這意味著什么？小光好像明白一點，又好像不太明白。
“這意味著他們家有問題！他爸爸有大問題！他們這根本不是移民，這是叛逃！這是躲避法律制裁！這是……”
爸爸突然噎住，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好像是想說的詞兒太多，在嗓子里擠成一團，造成了堵塞，反而一個也出不來了似的。他還是揮動著拿著筆的手，似乎想把那些亂撞的詞匯排個順序，可是其實也不用再勞神，小光已經(jīng)被“叛逃”和“法律制裁”這兩個詞嚇到了。
他覺得中指的老繭被自己摳掉了一大塊，那塊肉繭子清晰地塞進拇指指甲里，硬邦邦的，還有點兒疼。
拿著鋼筆的手又伸到了小光眼前，那只手的中指和小光一樣，也長著厚厚的老繭。鋼筆在燈光下顯得更加金光耀眼，小光使勁眨著眼睛，不由得縮了脖子。
“我絕對不能允許你再和他產(chǎn)生任何聯(lián)系！絕對不能允許你和這樣的人同流合污！”
“啪”，鋼筆在房間里劃出一條漂亮的金線，落進了垃圾桶。
小光的心一沉，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和鋼筆一起進了垃圾桶。右手中指一陣刺痛傳來，小光抖了一下，把它拿到眼前，老繭的位置已經(jīng)滲出鮮血。那血從肉里一點一點地往外冒，匯聚在一起，成了一個血珠，血珠又越來越大，一直到手指禁不住它，順著指甲滑落，形成一道鮮紅的印記，然后啪嗒滴在桌子上。
媽媽站了起來。
她一把抓住小光的手，要把他往洗手間拉，媽媽的手還是涼絲絲的，卻意外地還有點力量，小光竟費了點勁兒，才保持著直挺挺站立的姿勢，沒被拉動。
僵持了一會兒，媽媽的手松開了。
“你想干什么？”媽媽的語氣并沒有很激動，但是她的頭發(fā)從耳朵后面掉了出來，卻沒有整理。小光看著那一縷頭發(fā)跟著媽媽的嘴角一動一動的，心里翻騰起無數(shù)個答案。
我想干什么？
“我想去機場送王松?！?p> 屋子里又安靜了，爸爸整個人紅彤彤的，被媽媽攔在身后，兩個人一前一后站著，面對著小光。
小光的手指沒有再繼續(xù)流血，血很快凝固了，他把手放在桌子上，低頭看看，血跡很醒目。他覺得膝蓋有些微微發(fā)抖，有一絲絲后悔剛才沒跟著媽媽去洗手，但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了，只好硬逼著自己抬起頭來，迎上爸爸媽媽那驚詫又疑惑，還有點兒傷心的目光。
三個人就這樣沉默對視著。
“你這是什么眼神！誰教你用這種眼神看長輩的！你現(xiàn)在怎么變成這樣了！”爸爸突然又喊了起來，一把推開媽媽的手，兩步跨到小光面前。
小光往后退了一步，控制不住地拼命眨眼。
媽媽緊跟上來，用兩只手壓住爸爸的胳膊：“冷靜！”她抓著爸爸的手腕，然后抬起眼睛看著小光，提高了聲調，“你別說話了！”
小光突然笑出來：“我沒說話呀，我說什么了！不都是您們在說嗎？我沒說話呀！”他又被自己嚇了一跳，這次不僅是膝蓋，五臟六腑都抖了起來，這并不是他內心真正想說的話，他并不真的想對爸爸媽媽說這樣的話，可是這些話不知道怎么就自己沖口而出。他真正想說什么，又完全理不清頭緒。
眼淚又來了，小光預感到這次的眼淚可不是幾秒鐘就能止住的，它積得太多，涌得太快，必須好好地全都流出來才算罷休。
算了，那就讓它們流吧。
小光用手撐著桌面，盡力保持直挺挺的站立，由著自己的眼淚毫無節(jié)制地往外涌，并決定從現(xiàn)在開始一句話都不再說。
透過淚光，他看見爸爸媽媽臉上那瞬息萬變的表情，他們已經(jīng)太久沒見過他的眼淚了，這個家已經(jīng)太久沒有人大聲說過話了，他們慌了，小光看出來了。
媽媽心煩意亂地參觀了小光的眼淚一會兒，終于耐不住性子喊了起來：“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們做了什么對不起你的事了嗎？你為什么這樣對我們！”
你們?yōu)槭裁匆@樣對我？
小光終于知道他想說的到底是什么，但是他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堅決不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