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牧就任少府令時間不久，帝國發(fā)生了一件驚天的大事。
天鳳二年二月二日，新室太皇太后王政君薨于常安長壽宮，享年八十六歲。
說起這個歷史上最長壽的皇后之一，后漢史學家班彪的評價最能代表士大夫階層：孝元后歷漢四世為天下母，饗國六十余載，群弟世權，更持國柄，五將十侯，卒成新都。位號已移于天下，而元后卷卷猶握一璽，不欲以授莽，婦人之仁，悲夫！
在陳牧看來，這是一個幸運但又不幸的女人，是古代賢妻良母教育體系下出來的一個標準模板式的人物。年輕時一連死了兩個未婚夫后意外進宮成了太子妃，生了漢元帝第一個兒子劉驁。身居后位六十多年，活了八十多歲。有錢有權還活得長，是個女人就都很羨慕。
當然不幸的情況更多，原生大家庭不幸福，缺少溫暖；婚后從沒未得寵，生下兒子就被無視了；兒子劉驁寵女人有一套，對自己老娘卻沒有什么特別孝順的表示；唯一的兒子沒活多久死了，在趙飛燕、趙合德姐妹的倒騰下，王政君親生這支幾乎是斷子絕孫；死對頭傅太后的孫子當了皇帝，她的日子更不好過；侄子代漢立新后，雖然地位尊崇，但是再無實權。
蓋棺定論，這是個與人為善的老婦人，世界以痛吻她，而她常報之以微笑。可是她的善良更多的換來的是欺侮和攻訐，比如傅太后、比如趙氏姐妹。甚至是當今陛下，也是有意無意的傷害她。她的陵墓就是在漢元帝的宗廟被扒之后的原址上建的，雖然陛下因此也懲處了欽天監(jiān)的官員，但是這是否是陛下的授意已經(jīng)無從說清。老太后最后出離憤怒了，向自己的侄子開始報復行動，結果害得自己長姊夫家被滿門抄斬。
但無論如何，圍繞在她身邊的一群人因為她的去世，自感地位一落千丈。這些人中有她的女兒華庭公主、女婿駙馬都尉以及依附在她周圍的故舊。昔日的他們知道老太后地位超然，常打著老太后的旗號干些不法的勾當，常常也是逃過律法的制裁。
唯一的一次例外就是陳牧設計將胡穎的罪惡給套了出來，卻也是只用首惡胡穎的被自殺換回來其他人的安全。所以，在陳牧看來，這個老婦人又是愚蠢的，愚蠢到常常被人拉去當槍使而不自知。
陛下因為得到老太后的青睞，才從貧寒中走向高位，最后代漢立新，做了大新朝的首位皇帝。所以內(nèi)心對老太后是感激的，甚至是愧疚的，所以老太后的底氣是豐足的，更是加劇了那些人的跋扈。
目前的常安，世族大家基本分為三個派別：一個是擁立當今陛下自立的新貴，以陛下親封的“三公、四將、四輔”為核心，當然四將之一的甄家已經(jīng)被除名了；一個是以依附王政君老太后的前朝舊勛，以前朝舊臣、王公貴胄為主；最后一派是以明哲保身、進退自如、不依附亦不遠離的騎墻派為主，他們常常是兩邊同時下注，不管誰輸誰贏最后都有他們“排排隊、分果果”的機會。
從歷史上來看，這第三派人才是真正的聰明人，一開始他們就已立于不敗之地。“忍看朋輩成新鬼，城頭變幻大王旗”就是這些人的日常。所以駕崩了個新室太皇太后對他們而言就跟死了個雞仔兒一樣無足輕重，但是對于第二派人而言，則如同泰山崩塌一樣無法接受。
陛下感念姑母多年來對自己的簡拔和照顧，雖說自己取代了漢室江山多少讓老人家憤懣不滿，但是誠如陳隱王所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王座劉氏能坐得，王氏為何就坐不得呢？現(xiàn)在人死債消，一切都歸為一抔黃土。
新室太皇太后的葬禮辦的隆重而莊嚴，自陛下以下全天下人都為老太后披麻戴孝。陛下下令，所有劉氏子孫罪責全部赦免，哪怕之前犯得是扯旗造反之罪，也統(tǒng)統(tǒng)既往不咎。
陛下這是向天下人宣告，自己這個老姑母沒有虧對劉氏先輩。而且在逝世之后，也為他劉氏子孫最后一次掙得了脫罪的機會。
陛下在老太后的葬禮上哭得肝腸寸斷，不勝悲傷。
陛下是真的傷心，自從二十多年前他來到這個世界，孤獨的像一個遍體鱗傷的離群獅王。是自己的這個姑母收留了他，去理解他，寬慰他，給了他一步一步登上人生頂峰的臺階。
那些所謂的“叔伯”們，一個個爭名奪利，錦衣玉食，不約而同地選擇無視因“父親”早逝、“兄長”少殤而丟下的爛攤子。為了養(yǎng)活一家老小，自己殫精竭慮，起早貪黑，厚著臉皮守在擔任大司馬的“伯父”王鳳的榻前小心的侍奉著，終于博了個“仁孝”的美名。
多少人背地里罵自己是個“篡漢”的小人，殊不知大漢已經(jīng)像是個病入膏肓的病人一樣，咋看軀體還算強健，但五臟六腑早已潰爛不堪、不可救藥。為了天下黎民能夠有一口飽飯果腹、有一件單衣御寒，無數(shù)個夜里自己都是徹夜難眠，工作到天亮。
可惜，雖然自己位居大司馬之職，甚至頭頂“安漢公”的爵位，但是那些居心叵測之人，依舊掣肘不前。在那些王八蛋眼里，家族的興旺和自己的祿位才是最重要的，那些黎民黔首，就是被他們用來凌辱的對象。
憑什么？！難道就是因為自己的祖宗運氣好一些，就讓他們有了高高在上、奢侈揮霍的特權？這不公平！
為什么？！那些被欺侮被虐待的百姓，竟然連一點反抗的念頭不會產(chǎn)生！你們是人，不是任人宰割的牛羊！
這是個黑白顛倒、善惡不分、真假難辨、本末倒置、是非混雜、忠奸不明的世界。我既已來到了此世，那就讓我改變它！哪怕是我因此背上一世罵名，哪怕我因此孤獨上路，哪怕是我因此粉身碎骨，我依舊義無反顧，勇往直前！
那一幕幕的過往如同電影一樣，從陛下的腦海里閃現(xiàn)。
那些被觸及了核心利益的世族大戶的反撲，那些被解放了的奴仆的不解，那些因為改革而無辜傷及的受害者，那些陽奉陰違的官員們......
陛下的哭聲里寫滿了孤獨、落寞和冷寂，可惜只有一個半人能聽得懂。一個人是陳牧，半個人是嚴尤。
陳茂在上次甄家一案中被牽涉，查出收受各種賄賂達五千萬錢之多，被陛下連同甄豐一并斬殺示眾。大司馬之位則由老將軍嚴尤回京擔任。
嚴尤自幼跟隨陛下，他知道陛下這六十年來是如何歷經(jīng)艱難險阻才走到今天。陛下的眼淚里，飽含著多少委屈、多少不甘、多少躊躇滿志和堅忍不拔。
老太后的葬禮在大鴻臚的主持下，顯得極盡哀榮，這樣算是陛下最后一次對老姑母的報答了。從此，陛下將再無愧疚。萬千黎民的福祉，將是陛下最終極的目標。
老太后就這樣走了，和陳牧原來所知曉的歷史相比，老太后晚走了兩年。也許因為自己的到來，這只蝴蝶翅膀所煽動的細微振動，已在悄然中醞釀著巨大的風暴。
當然這個風暴有沒有，如果有，什么時候來，陳牧是無從知曉的。但是因為老太后的駕崩，對那些試圖要給陳牧找茬的舊有勛貴而言，如同失去了最后的膽氣。
很快，就有人給陳牧送來了密信，告訴了陳牧河南郡大尹梁蒼和胡溈乃是兒女親家的事情。
其實，這個消息，黃鼠已經(jīng)打探了出來。只不過，在曹珪繳納了大量錢款陳九已經(jīng)被釋放的情況下，陳牧暫時沒有采取進一步的行動。
這個胡溈，不是旁人，正是前朝華庭公主的丈夫，老太后王政君唯一的女婿。此人的次子，正是被陳牧設計審出決堤泄洪釀成巨大洪災導致數(shù)百萬百姓流離失所、背井離鄉(xiāng)的罪魁禍首——胡穎。
而梁蒼的女兒，卻正是嫁給了胡溈的長子胡芒。
同時陳牧打探到，梁蒼此次在宜陽城的行動，背后的確站著胡溈的影子。
自從始建國三年梁蒼被太子王臨從河間郡大尹的職位上撤職扭送至常安之后，行走于宮門的給事謁者胡溈就開始上下其手，最終讓梁蒼免去了罪責，以白身呆在了府里。
在陳牧此次出使歸來，陛下聯(lián)手陳牧使甄家和陳家遭遇滅頂之災之后，蟄伏的梁蒼被一些有心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讓梁蒼擔任了河南郡的大尹，胡溈也晉遷為駙馬都尉。
陳牧意識到，自己就像一只闖進巨大蛛網(wǎng)的黃蜂，雖然此次是全身而退了，但是由此給蛛網(wǎng)帶來的震動，卻讓隱藏在蛛網(wǎng)周圍的蜘蛛們紛紛躁動了起來。
陳牧也利用自己有限的一些關系查驗了梁蒼和胡溈的晉遷，居然是正常的晉升，完全看不出任何的蛛絲馬跡。由此可以看出這些人的手段有多厲害。
至于他們?yōu)槭裁匆x擇這二人，這個道理也很簡單，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
然而，對陳牧而言，好運又一次站在了他這邊，來給他報信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胡溈的長子、梁蒼的佳婿——胡芒。
老太后的突然駕崩，讓他意識到他們胡家最大的靠山已經(jīng)轟然倒塌了，此時如果再做別人的槍頭，那他們胡家將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