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二月十五很快就到了,陳牧自是帶著一干從屬早早的等候在了工事現(xiàn)場。
由于去歲的民夫均為勞役,按照律令今年要由各郡另行征發(fā)新的民夫。但去年的民夫在工事現(xiàn)場不但吃住保障有力,更是在河防御史陳大人的嚴(yán)厲要求之下,民夫傷亡降低到一個令人咋舌的程度。非但如此,民夫們回家還帶回來了不少十足十的五銖錢。
這是他們從未見過甚至聽說過的事情,如果不是親眼得見打死也不會相信。但聽說這位河防御史大夫乃是太子青睞有加之人,他們也就釋然了。原來這是太子爺體恤民情,撫慰黔首的舉措。
所以在陳牧到達(dá)現(xiàn)場之前,絕大多數(shù)的民夫早已抵達(dá)。他們將營帳、爐灶均已修葺完成,工具也是休整一新。
各郡負(fù)責(zé)給治河大軍解送民夫的衛(wèi)率也是沒想到如此規(guī)模浩大的勞役竟會如此輕松,沒有逃跑、沒有造反、就連傷病也少之又少,這樣的勞役還真是多多益善。
黃河和汴河現(xiàn)在都處于枯水期,除了氣溫尚低之外,施工難度與豐水期相比低了不少。所以進(jìn)度自然就比計劃的快一些。
為了更好的做好控制,陳牧甚至讓負(fù)責(zé)技術(shù)的匠工將每天的完成量都做了量化,對比之下,進(jìn)度最快的工隊甚至每天都能完成到百分之一百二三。
陳牧實地勘驗之后,對工程質(zhì)量甚為滿意。又快又好,這還真是讓人挑不出毛病。那就沒話可說了,獎吧!不過陳牧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獎勵錢幣似乎都已沒有太大的激勵作用,倒不是說這些民夫不缺錢,而是明顯覺得他們努力的目的并不是為了這些錢兩。
陳牧想到了后世的“馬斯諾需要層次理論”,莫非這些來自最底層的民夫們居然將需求層級提高到了“歸屬與愛的需要”甚至“尊重的需要”了嗎?陳牧嘗試性地讓人做了一個類似于后世“流動紅旗”一類的錦旗,按照一旬為一個階段,進(jìn)度和質(zhì)量最佳的工隊可獲得懸掛權(quán),將這面金光燦燦的錦旗掛在工地的最顯眼處。
沒有到這個創(chuàng)意獲得了很好的效果,獲得錦旗的工隊民夫走起路來都是趾高氣揚,而一旦錦旗被別的工隊拿走,那種失落濃郁得像山頂?shù)臐忪F。
在大家都對陳牧奇智感佩不已的時候,陳牧其實內(nèi)心是愧疚的。他無非是拿出了一點點的關(guān)愛和尊重,換來的確是民夫們毫無保留的全力回饋。這讓他覺得自己就像個騙子,拿著一顆彩色的玻璃球換走了民眾們手中唯一的窩頭,關(guān)鍵他們還甘之若怡。
或許這就是我華夏民族的善良傳承,就像當(dāng)后世的猶太人被全世界驅(qū)逐時,流落在上海的猶太人被上海底層的人民用生命予以保護(hù),逃脫了日寇的追捕。
多好的人民啊,陳牧從心里吶喊。這讓他更覺得自己這次的筑河選擇是無比正確的,是值得他全身心付出的。
不過,正如《易經(jīng)》所揭示的一樣,有陰必有陽,有好必有壞??赡芤彩巧咸炜粗惸翉呐R邑到元城這段太過順利的緣故,現(xiàn)在要給他出出難題。
眾所周知,此次黃河大決堤,始發(fā)地便是這魏都郡的元城縣。而這元城縣決堤,中間有太多的疑點。只是這元城縣的縣宰胡穎,是當(dāng)今新室太皇太后王政君之女華庭公主的次子,另外胡穎之父胡溈,也是行走于宮門的給事謁者。雖說陛下也曾下令徹查決堤一事,但隨著范睢的遷職,劉凌的梟首,此事最后也不了了之。
不過,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將此事忘了個一干二凈,有人就將此事深埋在心中,比如陳牧。
天下人知曉元城縣決堤乃是人禍的也就五七人之多,恰好陳牧是其中一個。他是從公孫傲和黃鼠口中得知,而此二人卻是在做梁上君子時偷聽到的。
陳牧自然沒有忘記當(dāng)聽說造成如此生靈涂炭、百姓流離失所的災(zāi)禍乃是人為的掘開河堤所致時發(fā)的重誓,此等惡賊,不殺之后快不足以告慰無辜慘死的黎民百姓。
只是隨著陳牧官階的提升,想要直截了當(dāng)?shù)慕鉀Q掉這兩個罪魁禍?zhǔn)追吹棺兊酶永щy了,因為他的擔(dān)子越來越重,相比之下反倒成了兩權(quán)其輕了。
在自己長女彌月之喜和自己大婚之日,王福均送來了重禮,自然是不能給退了回去。相反對送禮之人是熱情有加,酒宴款待,哪怕是此人此世又巧取豪奪的拿走了原本屬于自己的造紙作坊??赡苓@就叫政治,沒有永遠(yuǎn)的敵人,只有永遠(yuǎn)的利益。估計王福是這樣想的,只是,陳牧想的比他更遠(yuǎn)更絕。
在陳牧心里,王福和胡穎已經(jīng)被他代表天道和死去的冤魂判了死刑,永無赦免!
在太子給陛下的奏章中,關(guān)于治河期間涉及儒王墳的部分是單獨分開的。畢竟,這關(guān)乎陛下祖墳的保護(hù)問題,既要治河又不得破壞了風(fēng)水。
此時負(fù)責(zé)護(hù)衛(wèi)此地的是陛下的另外一個侄子、河間郡大尹王福的堂弟、太子王臨的堂兄王儉。此人倒是忠厚老實,對護(hù)陵軍嚴(yán)加管束,如昔日這些羽林騷擾地方的情況逐漸得到了控制。
倒是這個胡穎,依舊混吃等死,躺在郭大用和陳牧鋪就的溫床上,躺著摘取了他們辛勞創(chuàng)造的果實。
正在陳牧思索著怎樣乘著筑堤的機(jī)會將元城縣這個蓋子敲開時,忽聞營帳外通報有故人來訪。陳牧正納悶這故人會是何人之時,那人已是闖入了陳牧的營帳。
陳牧定睛一看,來人正是那個蠢貨王庸。陳牧不禁啞然,此人自稱故人,倒也不是妄言。去歲陳牧任元城縣縣丞時,此人乃是典史,也算是同堂為吏,引為故人。只是,僅一年時間,二人地位已是相差甚遠(yuǎn),也不知道這個蠢貨不經(jīng)通報,徑直闖入所為何事。
“拜見陳大人!”王庸進(jìn)了營帳,徑直就跪在了地上,向陳牧來了個叩拜大禮。
這使得陳牧有些不知所以,在兩漢時期,即便是上殿覲見陛下也無跪拜的習(xí)慣,更何況上下級之間,更無此等重禮。
陳牧上前扶起了王庸,卻見此人雖然在叩拜,卻是眼睛嘀哩咕嚕在向陳牧帳下四處掃描,似乎在尋找什么東西。這讓陳牧頓時明白了過來,感情不是真心磕頭,而是借著叩拜的名義,看看陳牧帳內(nèi)是否藏了有他要找的東西。
這也真是怪事一件,自己的帳內(nèi),怎么會有這個蠢貨要找的東西呢!陳牧心頭一陣疑云。
“聽聞陳大人故地重游,我們都很高興,就都想來拜見程大人,結(jié)果讓小人給搶先了。嘿嘿?!蓖跤规移ばδ樀馈?p> 是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這個蠢貨這幾句話說得倒還得體,理由也找的說得過去。
“勞煩老友們惦念,陳某感激不盡?!标惸烈驳χ氐?。
“陳大人這是哪里話,如今你是高官得坐,大家都說只怕陳大人都把我等小人忘了呢,哈哈哈?!蓖跤菇獬按笮Φ馈?p> 還以為這廝一年不見還能長進(jìn)些,這一句話又暴露了自己蠢貨的本質(zhì)。陳牧忽然想到自己和郭大用一年前設(shè)計解救公孫傲和黃鼠時,正是此人嚴(yán)絲合縫的配合,才使得那二人順利脫逃。結(jié)果此人因為讓犯人“逃走”,被郭大用借著失職的名義一頓板子打得兩個月沒能下床。想到這里,陳牧完全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王庸還以為自己的玩笑逗樂了高高在上的河防御史陳大人,也是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
唉,蠢到這種程度,也算是一種境界吧,至少沒有那么多的煩惱。陳牧暗自嘆息道。
見陳牧不再說話,王庸也覺得待在這里很是無趣,加之他用眼睛的余光掃視完了陳牧的大帳,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的地方,便想告辭離開了。其實他很想徹底搜查一番,但是一想陳牧還兼著青州部的刺史,萬一惹惱了此人,自己的屁股又要開花,還是作罷為好。
“小人這就告辭,陳大人但凡在元城縣有什么用得上我王庸的事情,直接開口便是!”王庸喝干了從吏遞上來的茶水,連同茶葉也嚼碎了吞了下去,打了個嗝兒道。
陳牧微微一笑,輕輕的揮了揮手示意了一下,王庸便起身除了營帳。
陳牧正要喚護(hù)衛(wèi)前來問個究竟,只見公孫嗣從帳后鉆了出來。
“你鬼鬼祟祟躲在帳后做什么?”陳牧拿手輕敲了一下公孫嗣的腦瓜兒,笑著問道。
“我說了先生您可不許生氣?。俊惫珜O嗣笑嘻嘻的討價還價道。
“說吧,我還犯不上和你們這些小鬼置氣呢。”陳牧笑道。
“先生海量!學(xué)生佩服!”公孫嗣順竿爬道。
“少拍馬屁,快說又是你哪個弟弟妹妹捅什么簍子了?”陳牧笑著呵斥道。這個公孫嗣,是他們十二個孩子當(dāng)中最年長的一個,也是最穩(wěn)重、最聰慧的一個。平時那十一個惹了什么禍,一般都是他來向陳牧求情,陳牧以為這次還這樣。
“這次不是,是學(xué)生救了一個人,慌不擇路就躲在里先生的營帳。沒想到那個縣吏竟有膽子追進(jìn)先生的大帳,差點就被捉住了?!惫珜O嗣道。
“我說難怪那個夯貨一進(jìn)帳內(nèi)就四處搜尋的舉動,原來果然是有人躲了進(jìn)來?!标惸粱腥坏?,“你所救何人,快叫出來吧。”
“哦對,來人!”陳牧向外喊道。在門外值守的護(hù)衛(wèi)走了進(jìn)來,唱了一聲“諾”。
“把這個箭批交給你們的衛(wèi)率趙三兒,讓他把那元城縣衙的閑雜人等立時給我從營區(qū)內(nèi)趕出去!另外告訴他,這個營區(qū)要是再出現(xiàn)一個元城縣衙的雜人,仔細(xì)你們的屁股!”
“諾!”護(hù)衛(wèi)急忙接了箭批,領(lǐng)命而去。
這時公孫嗣從營帳背后領(lǐng)出了一個顫顫兢兢的小婦人,看年紀(jì)約莫三十來歲的樣子。
那個婦人見了陳牧,立時就跪在了腳下,悲悲戚戚的直哭道:“陳大人救命!”
陳牧讓公孫嗣將這個婦人扶起,搬來了小枰讓其坐著答話。那個小婦人哪里敢在陳牧面前坐著,不過就扶著小枰稍微將身子挺起了一些。
“先生,實不相瞞,這位小君乃是學(xué)生的舊鄰,與小人的生母自幼熟知,原乃元城縣李亨縣丞之妻。今日來拜會先生,本是有一樁冤情想向先生陳訴,誰料卻被那元城縣的惡吏尾隨至此,無奈學(xué)生就自作主張將其帶入了先生的營帳,請先生治罪?!惫珜O嗣見這個婦人因驚恐過度,便向陳牧和盤托出。
“李亨縣丞,可是元城縣決堤時被洪水沖入洪波,因公殉職的李公李縣丞?”陳牧向那個小婦人問道。
“正是亡夫...”當(dāng)說到自己的丈夫,這個小婦人忍不住又哭出聲來。
“有何冤屈,慢慢講來?!标惸恋馈_@關(guān)乎刑冤的案子本是各郡縣尹宰來處置,陳牧本不愿直接干涉。不過既然是公孫嗣領(lǐng)來的人,加上自己雖領(lǐng)了青州部刺史,至今尚未履職,既然有案,問一下再做定奪。
“民婦本姓景,單名一個蓮字,乃是亡夫的正妻?!毙D人正了正膽氣,道,“我告那元城縣縣宰胡穎,是殺害我亡夫李亨的兇手!”
“此話怎么講?”陳牧問道。
“亡夫生前,曾有一天下堂回家,唉聲嘆氣不已。民婦便問所謂何事,亡夫便說胡穎讓他帶人去掘開那大河堤壩,以免日漸上漲的河水將儒王墳給淹沒了?!?p> “民婦驚道,那堤壩掘開,豈不是下游百姓就死無葬身之地了麼。亡夫說誰說不是呢。”
“后來到了八月十三日,忽聞元城縣縣東門決堤,亡夫被河水沖走,可憐我的夫君,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民婦頓覺天塌地陷?;叵胛彝龇蛟f,如果他有什么不幸,定是被那胡穎所害。可民婦無憑無據(jù),也不能告官,只得終日以淚洗面??蓱z我的公婆,痛失愛子,竟也雙雙悲痛難忍,前后離世。”
“前不久,本與亡夫一道溺亡于洪波之中的仆從李通暗中來找民婦,讓我來找大人處喊冤,他道亡夫是被人謀殺身死,兇手便是那胡穎。那李通說只有大人能夠替民婦伸冤,民婦便斗膽來拜見大人了,萬望大人替小民做主??!”